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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大雨過後 文 / 宋苬

    聽人說,有的婦女一下手術台就能走路了,而有的身子虛得像紙人一樣,好幾個月還下不來床,甚至有的還會終生落下病根。

    我母親也去做結紮手術了。也不知道她是哪一種,我很替她擔心。

    母親還是坐下病根了,因為在後來的幾十年中,每當陰天下雨,她的腿疼得走不動的時候,她就說:「我的這個坐骨神經痛是結紮時留下的。」

    這倒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有效地彌補了當年天氣預報的不足。八十年代的天氣預報是相當不靠譜的,一般說來,它說向東,你向西,往往正好逮著。

    無論看似多麼晴空萬里,日頭多麼毒辣,只要母親說腿疼,正在田間勞作的婦女們就會立刻吆喝著扛起钁頭收工回家,該收衣服的收衣服,該裝糧食的裝糧食。

    而即使收音機裡的天氣預報說要下七七四十九天那麼大的雨,只要我母親不發話,鄉鄰們也會嗤之以鼻,該幹嘛幹嘛。而結果也往往是連個雨點的影子都沒看見,頂多飄過幾朵白雲,那就算是給足了天氣預報的面子。

    我母親可能會自信地說:「這場雨一定不小,看樣子到不了天黑就下。」那麼,你就別指望著看這個傍晚日落的美景了,黑壓壓的烏雲已經從西南的山後頭翻滾著上來了。

    天旱的時候,母親一出家門,一路上都是焦急的問候聲:「你的腿疼了嗎?還不疼啊?」我的母親就會不無慚愧地說:「是啊,怎麼還不疼呢?」

    這場雨正如母親所料,來勢兇猛。

    一個春天沒見一滴雨,大地幹得快冒煙了,山坡上遲遲不見綠意。雨來得非常突然,中午坐下吃飯的時候還太陽高照,才夾了幾筷子,太陽就不見了,雨點豆粒一樣砸下來。轉眼就陰得黑了天,天上像大缸開了口子,嘩就倒下來。一股和著太陽味的土腥味猛地衝進屋來。

    過去這陣最大的,天空才像癤子出了毒一樣明亮些了。院子裡積滿了水,水面上濺出無數水泡泡,像一盞盞小燈籠在水面上游弋,這盞被雨點打爆了,那邊又有兩盞、三盞冒出來。

    母親忙著清理院子周圍的排水溝,身上的衣服像水裡泡著,頭上戴的斗笠,身上披的塑料布一點也不管用。拴在蘋果樹上的兩隻大羊淋成了落湯雞,母親解開繩子,把它們牽到棚子裡。

    不久,母親冒雨扛著钁頭走了,說要去地裡看看,可別過了水。出門前叮囑我:「看好棚子裡的羊,沒栓,要是讓它們跑了,回來我揍你。」

    還用看嗎,我很不以為然,這麼乖的羊怎麼會跑呢。

    大雨就這樣痛快淋漓地下了幾個小時,中間沒有作片刻停歇。當雨點突然收住的時候,原本黑沉沉的天空立刻雲開霧散,正趕上太陽還鮮亮亮濕漉漉地掛在西天上。

    這使人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本來在昏暗的屋子裡坐聽雨聲的人們已經昏昏欲睡,準備胡亂吃幾口飯,就此上床,結束這一天了。突然,人的眼前一亮,精神也為之一振。

    村子裡喧鬧起來,孩子們走出了家門。遠遠的就聽見河溝裡的水嘩啦啦地響,路上的積水還這裡一股那裡一股緩緩地流。大路上,三三兩兩的大人扛著钁頭,有下地去的,也有下地回來的。往西一望,一道彩虹架在天邊上。

    孩子們脫了鞋子,捲起褲腳下了水。張強不脫鞋子,踩在水邊的兩塊石頭上劃拉水。一會兒,他抓著一隻大螃蟹招呼大家:「快來,有只螃蟹!」

    大家提溜著褲腿湧過來,都稱奇:「哪來的?」「是這水裡的嗎?」「這溝裡干了大半年了,怎麼會有螃蟹?」

    「我也不知道,」張強說,「我在這兒蹲著,順著水就飄到我手裡了。」

    這下大家有事幹了,都盯著溝沿找螃蟹。結果是這個溝裡再沒出現第二隻螃蟹。

    這一天,孩子們感覺又玩了好久,大人感覺又做了很多事,天才真正黑下來。

    母親還沒有回來。我無意中往棚子裡瞅了一眼,兩隻大羊不見了!棚子裡滿是積水,原來這簡陋的棚子在大雨面前形同虛設了,外面下大的,裡面下小的,外面早晴天了,裡面還在滴答呢。

    也許大羊被雨水澆得受不了,早就跑出去找地方躲雨了;也可能是它們跟我們小孩子一樣見了水就興奮,出去玩了吧。可不管怎樣總得吭一聲啊,怎麼就自己偷偷溜了呢?這不是要害死人嘛。大意了,大意失荊州啊。

    我一面埋怨自己,一面滿世界地跑著找。張強還一個人蹲在水溝邊上,大概是在守株待兔,等第二隻螃蟹。他看我跑過來跑過去,很納悶,剛想開口問我,我又著急地跑走了。

    母親回來了,第一件事是罵我,第二件事是邊找羊邊罵我。後來父親和弟弟也加入進來。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沒有。

    進家門的時候,母親回身把我插在大門外,「找不到羊,你別家來!」她說。「誰也不許給她開門!」她又在院子裡命令父親和弟弟說。

    這回我給家裡造成的經濟損失過於巨大,所以父親和弟弟也不敢開口袒護我。

    我站在大門外抹眼淚。張強剛從水溝邊上回來,手裡還是那一隻螃蟹。他從我身邊走過,不住地看我。

    看我笑話呢?我剜了他一眼。他並沒有直接進家門,躲在他家大門口的大槐樹後偷窺,他一露頭的時候,我看到了。

    我的心裡突然湧上一股悲壯的豪情:不讓我回家,我偏還不回了。最好我今晚就死了,永遠不再踏進這個家門。接著,我就看見自己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我心裡痛快極了。又想到自己就那麼死了,我不由得為在那裡躺著的自己流下了眼淚。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已經走在了上山的路上。並不是我嗅到了羊的蛛絲馬跡,實在是我習慣性地踏上了這條道,好像也沒有別的路可去。這也是大羊最熟悉的道,它們應該也不怎麼認識別的路。它們一定順著路上了山,回不了家了吧。

    我被各種版本的我的死亡的幽怨和悲壯鼓舞著,腳下生風。

    我沒有家了,沒人要我了,我無依無靠了,只有兩隻大羊在山上等著我,只有它們不會拋棄我,就是死,我也要和它們在一起。再說,它們可是我從小喂大的,我怎麼捨得它們像我一樣被孤零零地捨棄在深山裡呢?

    我跑起來了,熱血上湧,頭腦發熱,曾經只在白天走過的那麼崎嶇不平的道,現在一點也不覺得難走。

    當我的頭腦不再發熱,熱血在身體裡冷卻,我也以各種花樣「死」了無數遍,我母親的眼淚也差不多快流乾了的時候,我驀然發現,當年杜家莊的民兵拋頭顱灑熱血都沒能衝出去的山谷已經被我輕而易舉地征服了,我是踏著先人的足跡和血痕上來的。

    新升的月牙幽幽地掛在天上,雨後湧出的幾眼泉水在山谷裡奔騰,像有千軍萬馬。樹林裡黑黢黢的,這裡一個黑影,那裡一個黑影,像無數隻怪獸在蟄伏著。夜貓子笑起來、、、、、、

    我的頭嗡的一下就大了。我是從來不害怕走夜路的,人送外號「傻大膽」。比如,每次我和父親走夜路,走過那片亂墳崗時都是我走在前面。

    這回我真害怕了。我得回去!

    望著面前一碰就嘩啦嘩啦落小石子的山崖,我突然發現個問題:我是怎麼上來的?當然,此時再追究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現在的關鍵問題不是我怎麼上來的,而是我該怎麼下去。

    站著走?不行。坐下滑?不行。趴下出溜?也不行。我試遍了人類和非人類的各種運動姿勢,無濟於事,退路被斷!往上看,除了密集的樹木,什麼也看不到,哪有大羊的影子?我被困了,進退兩難。

    我該怎麼辦?我的大羊怎麼辦?我絕望極了,哭起來,使勁憋著,不敢哭出聲。越害怕越覺得有無數個黑影要壓過來。我蜷縮在一座岩石下面,一動也不敢動了。

    「爸,媽,弟弟,救我!誰來幫幫我!」我在心中千萬次無助地呼喚。

    突然,我看見遠處有亮光在閃,我害怕地閉上了眼睛:這就是傳說中怪獸的鈴鐺眼嗎?不對,我又睜開了眼睛,是手電筒的光,好像還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呢。我凝神細聽,是的,是張強!

    「張強!我在這兒!」我欣喜若狂,扯開嗓子喊道,「我下不去了!快來救我!」

    他聽到我的喊聲了,晃動手電朝我發信號。「在那兒等著別動!我來了!」喊聲越來越清晰。

    終於,張強就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身子一軟,撲在他的身上哭了。此刻,我感覺他就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像親哥哥一樣,不,比親哥哥還要親。

    當我不再哭泣的時候,我說:「我的羊還沒找到呢。」

    張強笑了,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你的羊,恐怕家裡找你都快急瘋了。」

    他又安慰我說:「羊不會有事的,明天我來幫你找。」

    我又沮喪地指了指腳下的山崖,「怎麼下去?我試了一晚上了,下不去。」

    「你怎麼這麼笨,」張強說,「黑天半夜的你就一直在跟它較勁啊,沒看過電影嗎,不會迂迴戰術?」

    張強果然避實就虛,拉著我先上了一段,再從側面的山脊上往下繞。前面一塊大岩石,我手腳並用,抱住它就爬。當我正上不去下不來的時候,張強輕輕一躍就搞定了,沒等我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他就攔腰把我抱下去了。一路都很輕鬆,他連拖帶拽,我感覺自己的腳始終是懸空的。

    星星像億萬顆閃光的寶石一樣綴在蒼幕上,嘩嘩的流水聲清脆悅耳,濕潤的空氣裡滿是泥土的清香,沒有一粒pm2.5,整個大地好像都在湧動著生命的嫩芽。如果不是心愛的羊走丟了,此刻對我來說該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夜晚啊。

    走到山下的田間時,我停了腳步,「你聽,」我說,「我的羊在叫。」

    張強仔細地聽了聽,「哪有啊,是不是你的心理作用。」

    我也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可能是我太掛念我的羊了吧。又走了一段路,我下意識地一回頭,禁不住驚喜的叫起來:「羊,我的羊!」

    張強趕忙回頭,正看見我的兩隻寶貝大羊傻呆呆地在不遠處跟著呢,像兩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和張強趕著兩隻羊到達村口時,正碰上母親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向山上開拔,去找我們。

    母親一眼看見我,差點沒認出來,「你怎麼成了個泥猴子了?」她說。

    張強好像才看見我這副模樣,撲哧一聲笑了。我用泥巴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巴,也朝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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