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媽媽去哪兒了 文 / 宋苬
年後,不知不覺楊樹上的茫子露出了紫紅的腦袋,不久就像一條條綵帶一樣在樹上飄飄蕩蕩了。
早晨,我還沒起床就聽見爸爸媽媽在院子裡說話,聽那語氣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趕緊穿衣起來一看,院子裡擺放著一堆奇怪的東西:一個鏤地的耙子,一個播種的耩子,一個打麥子用的叉子,還有一個盛糧食種子的小瓦缸。父親說:生產隊裡的東西一會兒的功夫就抓鬮分完了,生產隊解散了,生產責任制了,土地承包到戶了。
這天杜家莊所有的孩子都沒有去上學。他們被大人從床上揪起來,換上乾淨衣服,拿肥皂把小手搓了一遍又一遍,然後被領著去村委大院裡抓鬮。
分地了!
孩子們歡天喜地,像過節似的,大人們卻緊張得心提到嗓子眼。抓到手裡的小紙片,也就是孩子的手氣,將決定著這個家庭的收成,決定著這個家庭的前途命運。
弟弟抓了一級地和二級地,我抓了三級地。
母親把我們抓到的小紙片緊緊地攥在手裡,就像攥著命根子,這是自己的土地啊!攥著它們就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迫不及待地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盡情地播撒,播撒無盡的希望。
分完地父親就去山後的煤礦上做裝卸工了,媽媽從天明到天黑地泡在地裡,。晚上我和弟弟坐在屋門口的台階上,盼星星盼月亮,困得一磕頭一磕頭的時候,才好容易看到爸爸媽媽的影子。
媽媽肩膀上的衣服被擔子磨破了,臉又瘦又黑。爸爸做了一天的苦力,還要往返四十多里的山路,他坐在凳子上一點力氣和精神也沒有了。
奶奶去世後,沒人照看弟弟了,媽媽只好帶他下地。剛開始他還覺得很新奇,他從地這頭滾到那頭,又從那頭滾到這頭。然後掀石頭,掏堰洞,一會兒被蠍子蟄了,一會兒又被蟲子咬了。有一次他半天沒出聲,媽媽過去看時,他正蹲在地上和一盤吐著芯子的蛇玩。媽媽嚇出了一身冷汗。
等把所有能玩的都玩遍了,弟弟就受不了山坡裡的風吹日曬和寂寞以及沒白沒黑的連軸轉了。媽媽再帶他下地時,他就像赴刑場一樣滿院子逃,追不上他。
他拽住我的手不放,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媽媽一著急一上火就對我說:「你別上學了,在家裡帶弟弟。人家xxx不上學,不是一樣。」
我一聽就哭了,「我跟她不一樣,我不能不上學。」
「你怎麼就特殊了,非要上學,那弟弟怎麼辦?我不幹活了?我們吃什麼、、、、、、」
張強背著書包走進來,對我母親說:「嬸子,要不然讓杜玉帶著弟弟去上學吧。」這個提議讓我淚眼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能行嗎?」我問。
「這怎麼行呢?老師怎麼會同意呢?」母親說。
「試試看吧。」張強說。
弟弟早興高采烈地跑過去牽了張強的手,一蹦一跳地跟著他出了家門。到教室門口,張強把弟弟交給我說:「你先帶他進去,我去找老師說。」說著他就向辦公室走去。
在同學們好奇的目光中我把弟弟帶進了教室。上課了,我和王麥玲把板凳挨在一起,讓弟弟坐在中間,然後忐忑不安地等著老師到來。
唐新文老師來了,我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的臉。他看見弟弟了,可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照常上課,我懸著的心才放鬆下來。我感激地回頭看了張強一眼,他卻若無其事。
這節課老師教的是「大公雞喔喔叫」,弟弟很乖地跟著讀「大公雞喔喔叫」,一點也不搗亂。
下課後,老師從辦公室拿來一個板凳,放在我和王麥玲的凳子之間,這就是弟弟的正式位置了。老師用這種方式默許了我一個特權:帶著弟弟上學。這該是自古以來少有的特權吧。
王麥玲的爸爸媽媽出遠門了,她想得天天哭,嗓子都哭啞了。王麥玲的奶奶讓我和杜香去水溝邊上找一種叫做「紅姑娘」的草,給她熬水喝。
她的奶奶陪著她一口一口地喝,好像很好喝的樣子。有一次我禁不住嘗了一口,苦得我差點跳起來。
王麥玲的爸爸媽媽走了多久了?
那天,她的爸爸用獨輪車推著她,媽媽相跟著,去姥姥家做客。路邊的小水窪裡小蝌蚪一群一群的,你追我趕;一片片新抽的麥穗在和煦的陽光下頂出小花。
傍晚,她的父親依舊推著她踏上了歸途,她的媽媽卻留了下來。媽媽一直站在大路那邊望著他們。到了小渠道了,她回頭看看,媽媽還站在那兒;到了機井了,她回頭看看,媽媽還站在那兒、、、、、、
太陽在西邊的群峰間還露著一小半邊臉,但已經疲憊得沒有一點神采了,小麥在山的陰影裡靜默著,水面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小蝌蚪都回家找媽媽了吧。
王麥玲感覺心裡空空的,不知不覺在車上睡著了。夢裡,媽媽從集市上為她買回了她喜歡的綠色的塑料涼鞋,抓著她的小腳丫一隻一隻給她穿上,還在她的腳心裡胳肢了一下,王麥玲咯咯地笑了,笑聲裡小棗花落了一地。
麥花落了,麥穗黃了,王麥玲的媽媽還沒有回來。
小蝌蚪都變成小青蛙,在草叢裡蹦蹦跳跳了,王麥玲的媽媽還沒有回來。
村裡人都說王麥玲的媽媽躲出去超生黑孩子了。大人們開始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她的背後不時會有不懷好意的竊竊私語,就連比她矮一頭的小孩子也敢在路上截著欺負她。王麥玲的臉上很少見著笑容了。
從姥姥家回來後,王麥玲難得看見爸爸的影子。他時不時就被工作組的人和村幹部叫去,坐上村裡的拖拉機去找她的媽媽。
王麥玲的媽媽東躲**。後來聽說,在一個雨夜裡,她媽媽在躲過了連續幾次搜查後,以為不會有事了,就在她姥姥家住下,準備睡個囫圇覺。誰知就在雷雨交加的時刻,咚咚的撞門聲響起來。
她嚇得全身癱軟,動彈不得。緊急時刻,還是王麥玲的舅媽搭上梯子,讓她翻牆過去。她就這樣一動不敢不動地在鄰居家的牆根下蜷縮了大半夜,被大雨澆得透心涼。
王麥玲的爸爸終於也要走了,家裡是呆不下去了。
夜裡,她的爸爸叫醒她,把一小框桃子遞到她的手上。框裡的大桃子胖嘟嘟的,撅著個紅嘴巴,這正是她嘴饞了好長時間的大桃子。
「在家聽奶奶的話,學會照顧自己。等我和你媽媽回來就給你買綠涼鞋。」爸爸撫摸著她的臉叮囑說。
早在春寒料峭的時候王麥玲就跟爸爸媽媽約好了要買這樣一雙涼鞋,可是現在她望著爸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無論是大桃子還是綠涼鞋都沒有了一點吸引力。
放學後,王麥玲漫無目的地溜躂到街上,獨自坐在關帝廟廢墟前的方石凳上。
夕陽西下,鳥歸巢,人回家。一株指甲桃在對面的破牆上自生自長著,開出了花朵。一會兒,一條小蛇從牆縫裡鑽出來,扭拐扭拐地一路匆匆朝著東邊的胡同口去了。
星星出來了,遙遠地朝她眨著眼睛。她的奶奶遠遠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玲兒,回家吃飯了、、、、、、」她好像沒聽見似的,躺在石凳上,一動不動。
今晚她又不想吃飯了,只想流眼淚。
第二天早上,王麥嶺剛爬起來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奶奶就急急地牽了她的手,趕到她自己的家裡。
她驚奇地發現,今天家裡來了好多人,那些趁主人不在瘋長起來的雜草都被踩在了腳下。
家裡所有的東西都被搬出來了,方桌椅子擺在院子中央,一甕一甕的玉米和小麥一字排開,雪白的地瓜干堆了一大堆。村支書唐勇領著一群人指指點點,周圍是看熱鬧的村民。
王麥玲一看,急了,衝著村支書那夥人就過去了,「我家的椅子,你不能坐。」「我家的糧食,不要動。」沒有人搭理她。
她的奶奶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方桌椅子,這是她兒媳婦十幾歲開始就在苗圃裡幹活積攢下來的錢為自己買的嫁妝啊;她捻著一粒粒的玉米、小麥,摸索著一片片雪白的地瓜干,那是兒子一家省吃儉用積攢的口糧,是全家人的命啊。所有這一切,十幾年的生活啊,折合成了三百元的超生罰款,說沒就沒了。
這就等於要了兒子一家人的命了,這首先是要了她這個做母親的命!她禁不住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