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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生命中最近的地方 文 / 宋苬

    王麥玲的媽媽李玉花笑成了一朵花。這幾天,王麥玲的家裡天天晚上飄蕩著酒肉的香味,杯盤交錯間,笑語歡聲止不住地從窗戶裡透出來。王麥玲的父母端茶倒酒,千恩萬謝,那個大娘心安理得地烤著爐子,吃得紅光滿面。

    這個大娘常年在縣城裡給人看孩子,受主人之托,回村來辦一件大事。說是主人家的一個朋友,「黃花大閨女」,快要生了,被父母趕出了家門,急待找個人家把孩子生下來,並強調說保準是個男孩。

    王麥玲的父母喜不自勝,當即把事情議妥了。

    要有兒子了,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李玉花說:「再也不用受鄰居的窩囊氣了。」每次在和鄰居的罵戰中,剛開始她還能佔上風,可是關鍵時刻,人家一句洋洋自得的:有本事,你也養個兒子啊!她一聽就像接到聖旨一樣,乖乖地閉了嘴,敗下陣來。然後她就以淚洗面,和丈夫王成商量著怎樣去抱養個兒子。這一次看來是真要抱養成了。

    三天過去了,我問王麥玲:「你弟弟抱來了嗎?」

    王麥玲說:「沒有。」

    九天過去了,我又問她:」你弟弟抱來了嗎?」

    她說:「沒有。」

    十二天過去了,我再問,她還是說:「沒有。」

    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個「黃花大閨女」早被那個大娘領到張英家去了。那個呱呱墜地的胖小子成了張英的弟弟。

    王麥玲的媽媽天天在家長吁短歎,怨天尤人。她怪王麥玲的爸爸太大意,像這樣天大的事怎麼那麼不上心呢?讓人鑽了空子;怪那個大娘利慾熏心,不守信用;怪張英的爸爸財大氣粗,奪人所愛。最終還是哀歎一聲:都怪我自己命不濟,擔不起這個兒子啊。

    我並不很在意那個胖小子成了誰家的兒子,是誰的弟弟,令我耿耿於懷的是那胖小子的親生母親,那個「黃花大閨女」。

    多少年以後我都不能忘記她在那個冬日的黃昏裡踏著殘雪離去的孤寂的背影。她腋下夾著一個花棉襖,抹著眼淚。她最後長長地回望杜家莊,這個留下了她永遠的牽掛的地方。

    她是在孩子出生一個月後被張英的姑姑帶走的。張英的姑姑已經在自己婆家的村子裡給她找好了婆家,據說那個家裡有好幾個光棍。

    她的孩子生下來就被張英的媽媽抱到另一個屋裡去了,在此後的一個月中,她想看一眼孩子的請求都被斷然拒絕。而且在以後的多少年中,她被母愛激發出來的,為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而不懈地施展的各種手段,都無一倖免地被另一個母親見招拆招。

    面對張英媽媽被她的胖兒子激勵著的嚴防死守和可怕的反偵察能力,她自歎再煉上十年也不是對手。最終她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判決:她將終其一生也不會知道自己兒子的模樣了。

    這是一個多雪的冬天,舊雪還沒化完,新雪又落下來。屋頂上的雪水滴滴答答的,很多水滴沒等落地就在半路凍住了,凝結成一排排壯觀的冰凌掛在屋簷上。

    這個冬天張英的媽媽不覺得冷,她懷裡的胖兒子像個小火爐一樣,燒得她週身**辣的。她驕傲地抱著自己的兒子屹立在街口,那神氣,彷彿抱著的是整個世界。

    「世界」只有一個,王麥玲的媽媽什麼也沒有了。她感到了這個冬天的徹骨的寒冷。多少個睡夢裡,那個胖兒子抱在自己的懷裡,站在街口被人艷羨的也變成了她自己。她嫉妒得眼睛都紅了,真想做一個強盜,把那個胖小子搶到手。

    也許就從那一刻起,王麥玲的媽媽決心要養個自己的兒子吧——不惜一切代價!

    這一學期在「小公雞和小鴨子」的友誼以及「丁丁長大了會開飛機嗎」的疑問中結束了。寒假來臨,新年將至。

    那天我從外面回來,意外地發現家裡很是熱鬧,父親他們正忙著殺豬呢。村裡好多人家都忙著殺豬了。餵了一年的豬,就為了殺了過個好年。

    院子裡支起了大鍋,搭起了架子,大肥豬已經被刮乾淨了毛,雪白雪白的,在大鍋邊上放著,正準備由父親和幾個鄰居家的壯漢抬起來掛到架子上,開腸破肚。

    大鍋裡的水還冒著熱氣,旁邊落滿了刮下來的黑黑的豬毛。一群小女孩正忙著撿豬鬃,準備拿回去扎毽子。而男孩子們正嚴陣以待,準備爭搶豬尿泡,吹起來當皮球玩。

    這個院子好久沒有吸引這麼多人了,而今天父母親笑逐顏開的模樣,也許久沒有看到了。

    左鄰右社的婦女們圍在旁邊觀看,嘖嘖讚歎著,一個勁地誇獎母親:「你可真有本事,喂出這麼大的豬,三百多斤呢。」

    「這可是杜家莊自古以來的頭號大豬。」

    母親一面客氣地應對著,一面裡裡外外地忙活。她的臉上掛著幸福而自豪的笑容,好久沒這樣風光了。

    今年能過個好年了。

    奶奶家也殺豬了。年三十下午,奶奶煮好了一大鍋肉。她喜滋滋地揭開鍋蓋,夾了一大塊放進我的嘴裡說:「多少年過年沒殺豬了,從來沒過過這麼豐裕的年。晚上你來,我們一起吃年夜飯。」

    說話間,她盛滿了一碗肉,對我說:「給你張爺爺送去。哎!他孤零零一個人,也不知怎麼過這個年。」

    張爺爺做校工很久了,負責全校師生的飲水。每天一大早他就挑滿了一大缸水,然後添水加柴,趕在孩子們到校前,一大鍋水就燒開了。

    張爺爺的家在奶奶家對門,可自從他的兒媳婦娶進門,這個家就容不下他了。在遭受了無數的凌辱和虐待之後,那天他把被他的兒媳婦扔出家門的鋪蓋卷背進了學校的燒水房。

    唐新文老師為他準備了床和桌凳。那個從柴禾堆裡勻出的小半間房就成了他的安身之所。

    我端著碗走出門,迎面撞見五叔凶神惡煞地來了。他衝進屋對奶奶吼道:「你是怎麼看孩子的?小鳳不行了。」

    奶奶一聽就急壞了,「上午還好好的,怎麼不行了?」

    原來小鳳今天睡了大半天覺,中午也沒起來吃飯,等五叔忙完了,想起她來,一揭被子,她臉色蠟黃,昏迷不醒。

    「可能是你今早上殺雞把孩子嚇著了,」奶奶說,「趕快去找村東頭的三奶奶來扎針。」

    可是四叔被他的的寶貝女兒急紅了眼,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到奶奶身上,又吼又叫。「要是小鳳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他對自己的母親說。

    奶奶抹著眼淚出了家門,拖著沉重的小腳急匆匆地往村東頭走去。她在遠處朝我擺擺手,還說了一些話,只是她的話被遠遠近近的辟啪的爆竹聲掩蓋了,我只隱約聽到了最後一句:「晚上來吃年夜飯。」

    她的背影蹣跚著隱去了,只留下大街上濃濃的年味。

    比起街上的熱鬧,校園裡顯得異常冷清,只有兩三隻小麻雀在地上蹦躂。張爺爺坐在燒水房門口,望著遠處。他平時沉默寡言,空閒時總喜歡這樣靜靜地坐著,目光深邃悠遠,好像望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他那時而瞇起的眼睛、伸長的脖頸和皺起的眉頭,又分明告訴我們,望不透。

    張爺爺看見我,露出了笑容。他一手接過碗,一手拉著我進了屋。「你來得正好,」他說,「先陪爺爺吃個年夜飯。有你奶奶送的這碗肉,我們祖孫倆能過個好年了。」

    他把那碗肉放在小桌上,又從鍋裡盛出一碗白菜擺上,安排我坐在他對面。他給自己斟了一盅酒,又往我面前的酒盅裡倒了一點說:「你也喝一口。」

    我從來沒受過這種大人的待遇,鄭重地隨著張爺爺端起了酒盅。我沒喝過酒,但那酒的味道好像還不錯。我猛啜一口嚥下去,猝不及防,嗓子眼被辣得冒了煙,引來一陣咳嗽。爺爺笑了,夾了口菜放進我的嘴裡。

    這是我吃過的最早的一頓年夜飯,太陽還沒有落山。

    走時,張爺爺送出校門來,看著我走出很遠。他那又變得深邃的目光彷彿伸向更遠處,看到了另一個小小的身影。

    在很久之前的那個傍晚,他也是這樣望著自己的兒子,新年的鞭炮聲也是這樣或遠或近地次第響起。他的兒子回頭叫聲爸爸,笑逐顏開,露出可愛的小豁牙。他用炯炯的目光鼓勵著前行的兒子,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站成了一座山。

    記得另一個傍晚,就是他背著鋪蓋捲走出家門的那一次,他用孩子一樣無助的目光回望著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已長成了一座山。而他的兒子躲開了他的目光,討好地望著自己的老婆。那一刻,他的山坍塌了。

    一九八零年的最後一抹餘暉映在他的身上,把他照成了一棵不屈的老樹。

    我路過張強家門口,路燈還沒亮,燈下已聚集了一大群孩子。過年之前路燈就安上了。

    每年,只要看見村裡的電工爬上高高的電線桿,忙著安路燈,就感覺到了年味,孩子們也就提前過年了。吃過晚飯,村裡的小孩子飛蛾似的迫不及待地去找「光」,歡樂的笑聲在整個村子裡迴盪。大街小巷燈火通明,山村的夜晚享受著一年一度的光明。

    往往大人們出來喊了好幾遍,玩耍的孩子們還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家睡覺,捨不得這光明。

    今夜不用擔心被大人催了,在這大年夜,小孩子有了「不睡覺」的權利。我決心吃過年夜飯就出來玩個痛快,還要帶上爸爸趕年集為我和弟弟買的「滴滴金」。

    過年怎麼能少了「滴滴金」呢?點上一根,拿在手裡,美麗的火花小梅花似的噴射出來。儘管我的「滴滴金」沒有張強手裡的優質,也噴不出那麼大的火花,但是我覺得它們帶來的快樂一樣大。

    家裡不大對勁,大門敞著,屋門上了鎖,棚裡的爐火熄了,鍋裡微微冒著熱氣。我正在納悶時,弟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姐,奶奶不行了,快去看看吧!」

    我撒腿狂奔,把弟弟甩在身後。

    奶奶躺在床上,牙關緊閉,不省人事,只有鼻子裡微微的鼾聲,像有睡不夠的覺。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剛奶奶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就不睜眼,不說話了呢?

    奶奶去村東頭叫來會扎針的老太太后,說很不舒服,要上炕躺一會兒。可她沒能爬上炕,腿一軟,跪倒在炕邊上,身子沉得像一汪死水了。

    正好張爺爺來了,用盡力氣才把她抱上炕去。她說:「我沒事」。話音未落,一股暗紅的水順著她的嘴角流出來,像磨沿裡淌出的高粱糊糊。在緊閉了眼睛和嘴巴的那一剎那,她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不遠處的那個院子裡傳來她的孫女小鳳的哭聲。

    張爺爺說,奶奶的嘴緊得用開石頭的釬子也撬不開了。我想,那奶奶晚上怎麼吃那一鍋肉啊?

    奶奶再也沒有醒來,她可能已經累得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了。兩天後,當她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了的時候,她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張爺爺老淚縱橫,最後看了一眼奶奶的臉,替她蓋上了蒙面紙,這張臉已經被幾十年的歲月搾乾了,不忍目睹。

    「走好啊,老夥計!」。他的聲音無比悲愴。

    記得她被花轎抬進杜家莊的那一天,斜山上雲遮霧繞。街上紮起的祭神的天地棚子裡也是香煙裊裊。杜家莊的男人們跪拜下去、、、、、、那一瞬,他看見了從轎簾後露出的她的臉,明眸善睞,面如玉盤。

    那時,他的眼睛還像初春的太陽一樣年輕,他以為看到的這張臉永遠不會老去。

    每天醒來,看到的是斜山上不變的冬夏春秋,在為兒孫的操持中不覺已是暮年。還沒回過神來感受一下生活呢,就老了。歲月不老,人易老!幾十年,不過行雲流水間。時間啊,都去哪兒了?

    直到今天我還在疑惑,在昏迷的那段時間裡,奶奶有意識嗎?她能聽嗎?能想嗎?

    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在她彌留的最後一刻,當四叔俯身在她耳邊叫媽媽的時候,她的眼角流下兩行清淚。她的人生就此定格,定格在對她的孩子的無限留戀和永遠的牽掛裡。

    當那最後一抹幸福的紅暈在她的臉上綻開,迴光返照的那一刻,她一定是回到了她的小時候吧,牽著她的母親的手奔跑在家鄉的田野上。

    也許在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我們每個人又都成了孩子,而孩提時代的原野永遠是生命中最近的地方。

    出殯那天五叔哭得很厲害,像一個鼻涕一把淚一把鬧著找媽媽的孩子。我在淚光裡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現在知道要媽媽了,早幹什麼了?」我恨恨地想。

    送走了奶奶,感覺這不再是奶奶的家了。她又有了新的家嗎?那麼,在呢兒?我在哪裡才能找到自己的奶奶呢?我的喉嚨哽得難受,吃不下一口飯。

    五叔給我端過來一盤菜,說:「吃點吧,你都好幾天沒怎麼吃東西了。」

    我用仇恨的眼睛盯住他,眼睛裡是兩顆打轉的大大的淚滴。我接過他手裡的盤子,重重地摜在桌上。母親順勢給了我一巴掌,「看把你能的,還學會跟長輩摔東西了。」

    我肆無忌憚的嚎啕驚呆了眾人,這是奶奶閉上眼睛後我第一次哭出聲來。我跑出家門,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個惡作劇,一拐出胡同就看見親愛的奶奶還坐在柿子樹下。

    樹下只有孤零零的青石凳。柿子樹上光禿禿的,沒有一片樹葉、一朵小花、一個果實打在我的身上,就連石頭下也不見一個小蟲的影子。那麼,拿什麼來安慰我悲傷而惶恐的心呢?都不見了,在這世上只剩了我自己。

    都是因為他!要不是他天天數落奶奶,奶奶怎麼會日日傷心不安,以淚洗面;要不是他逼著奶奶去找人給小鳳治病,奶奶怎麼會又累又急,腦溢血,命喪九泉。他就是害死奶奶的兇手。也害得我像失巢的小鳥一樣惶惑無依,只有無盡的思念。

    五叔,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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