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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下雪了 文 / 宋苬

    一覺醒來,窗戶大亮。怎麼還沒聽見雞叫天就亮了?准遲到了。趕忙穿了棉襖,蹬上棉褲,圾拉了棉鞋,抓起書包,往外跑。猛地打開門,眼睛被晃了一下,雪光如銀。

    趁著夜深人靜,雪花無聲無息地把平凡的大地變成了一個晶瑩的童話世界,恍若還在夢中。

    此時睡不著覺的還有棚子裡的兩隻大羊,幸虧它們昨天下午被接回來,才沒有像雞窩裡的雞一樣,在生產隊的羊圈裡錯過這麼美麗的雪夜。

    它們聽見我的聲音,一起朝我瞥了一眼,咩地輕喚一聲,就又瞇了眼,看那銀條兒似的柳枝和如緞的大地了。「那斜山上的青松翠柏和那山崖上幾叢叫不出名的小紅豆披了雪衣,該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它們想。

    雪地上沒有一個印痕。一腳踩下去,雪沒過了鞋幫,直往腳脖裡鑽。張強也從家裡出來了,在我身後不遠處。我不想讓他看我艱難跋涉的樣子,更不想讓他超過我,禁不住緊走幾步。

    明知道前方是一塊突出的岩石,平時都是繞著走的,可眼下我還是被它光潔的表象迷惑了,更像是要走給身後的那個人看。我還沒來得及得意,哎呦一聲,整個身體已失重,摔了個仰面朝天。要不是有厚厚的雪做保護層,估計我的屁股早摔成兩半了。

    即使屁股摔成四瓣我也顧不得了,我爬起來的速度比摔下去的速度更快。此刻受傷最重的不是我的屁股,而是我那顆脆弱的心。天呢,怎麼不把身後那個人的眼睛蒙上呢?為什麼我每次要在他面前顯擺一下時,總要鬧自己個大紅臉,笑得他直不起腰呢?

    可憐我作為組長的威信在張強面前算是萬劫不復了。身為他的「上級」,他從來就沒拿我當過「幹部」。

    語文課上,本來是組長我檢查組員的課文背誦,可我還背得磕磕絆絆的時候,張強早背得滾瓜爛熟,並且沒有經過任何授權就做起了「代理組長」。

    數學課上,老師讓以組為單位討論數學題,我這裡還在神氣活現地佈置討論方案呢,張強已經工工整整地在本子上解答出來了。

    體育課上,應該是我帶領我的組員們玩球,可是張強愣是讓我連皮球都摸不到。

    最可氣的是衛生大掃除的時候,我正拿著小笤帚指東劃西地分配任務呢,他大掃帚一揮說:「都一邊兒去,別在這裡礙事。」貌似龐大的衛生工程被他自己三下五除二幹完了。

    他天生就是我「仕途」上的剋星,一看見他不屑的眼神和嘴角輕蔑的笑容,我就一點當官兒的底氣都沒了。

    我忍痛急行,恐怕張強看見我的大紅臉。他趕上來,把我往他身後一扒拉說:「走我後邊,我給你開道。」

    一般在丟了臉之後我會變得比較順從,所以乖乖地跟在他身後走。我的小腳丫踩在他的大腳印裡,果然輕鬆多了。

    在一棵小榆樹下他停住了腳步,舉首觀望。我也仰起臉來,多美啊,像密匝匝長滿了潔白的榆錢。

    他起腳,蹬腿,嬉笑著跑開。「榆錢」如玉如絮般飄落,我閉了眼睛,感覺它們掛在我的睫毛上、髮絲上,俯在我的額頭上、臉頰上,鑽入我的頸間,滑落我的胸前,像春天裡無數只小蟲子用冰涼的身子搔弄著你。

    我猛地醒悟過來,睜開眼睛,「張強,你欺負人!你等著,我告老師去!」

    「你儘管告去!」那個身影一躍閃進了校園。前方出現了無數雜亂的腳印,路已平坦。

    校園裡已聚集了好多孩子,不知是誰打出了第一個「雪彈」,一場雪仗就此開始。完全是一場沒有目標的空前大混戰,潔白的雪球到處亂飛,打在誰的身上就在誰的身上綻開。

    也有人乘亂搞偷襲—說的就是我自己,專門鑽在人縫裡搞瞄準,誓要報剛才的一箭之仇。當我不亦樂乎地攥了個更大的雪球準備擲出去時,我發現我的襲擊目標正舉著個極其誇張的大雪彈瞄準我。

    原來張強早就對自己的高中彈率起了疑心,而我的得意忘形很快就把我自己暴露了。張強甩開膀子,作泰山壓頂之勢,嚇得我閉緊雙眼,同時一個聲音告訴我:你死定了!

    雪球只是輕飄飄地擦過我的棉襖,我的額頭卻吃了他一記「冰鎮梨疙瘩」(他拿冰涼的手指關節在我額頭上敲了一下)。張強哈哈大笑,「膽小鬼!」

    我急了,「你欺負人!我告老師去!」。

    「你儘管告去!」

    正說著,我的胳膊和張強的脖子均被「流彈」擊中,我們兩個趕忙抓起一大把雪,各自混戰去了。

    我們玩了大半夜,雞才叫了頭遍。今夜是我們叫醒的雞,而不是雞叫醒的我們。等到天真正亮了,老師們到校時,校園裡的雪已被我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很快,戰場就變成了勞動工地,各班的同學在老師們的帶領下幹得熱火朝天。校園裡的雪被鏟掃得一堆一堆,運到花池裡,大樹旁。

    其他組的組長都是勞動場上的主角,他們揮著最稱手的工具,奮戰在隊伍的最前面。同樣是組長,我卻連個配角都沒混上。張強抄了組裡唯一的一把鐵掀,杜香拿到了僅有的一把大掃帚,就連僅剩的兩把笤帚疙瘩,我也沒能搶過張志生和王麥玲。

    眼看著別人幹得歡,我只能乾著急,「我怎麼辦?我怎麼辦?讓我幹一會兒,好不好?」我跟在他們屁股後頭唸經。

    張強可能被我煩得不行,住了手。他一手提了自己的大鐵掀進了燒水房,出來時手裡多了一把精緻的小炭鏟(一次能剷起幾個小炭粒的那種)。他把它遞到我的手裡,一指老槐樹旁邊那一大堆雪說:「去,那邊兒玩去。」

    終於有工具了,雖然小點,好歹也是鐵傢伙。再說,能為老槐樹工作也不錯。我連推帶鏟,恨不得把周圍所有的雪全都堆到老槐樹的身邊。有了雪水的滋潤,明年春天老槐樹開出的花朵也該更加如雪如玉吧。

    同學們好像也偏愛老槐樹,一桶桶的雪源源不斷地運過來。我已經沒時間身體力行了,手裡的小炭鏟也由勞動工具變成了指揮棒,「你,倒那邊去!你,過來,倒在這裡。」

    張強提過來一桶雪,看著我,嘴角習慣性地泛起嘲諷的笑容,「又開始當領導了?」他說。我可顧不得理他了,做校級指揮,超有感覺。

    回家吃早飯時太陽出來了。我站在屋門口的台階上,看見鮮艷的陽光照射在張英家的大杏樹上,恍惚間是開滿了粉紅的杏花。

    吃完早飯,走進教室,暖意撲面而來。唐新文老師已提前到校點著了爐火,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次,也是這個學校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教室裡點爐子?聞所未聞,想所未想。

    冬天嘛,教室裡就該像冰窖一樣,茶缸裡的水結著冰碴;一雙雙小手就該凍得像小紅饅頭一樣,上面抹著紅膩膩的麻雀腦子;一對對小腳就應該在破棉鞋裡凍麻了,一節課下來,半天感覺不到自己的腳、、、、、、

    教室裡也需要溫暖?孩子們也需要關愛?年復一年,這個教室裡的師生去了又來,除了唐新文老師,誰又考慮過這個問題呢?

    秋天的時候,唐新文老師帶領同學們把堆在田間地頭的爛地瓜和地瓜根拾回來,曬乾,就成了冬天取暖的好燃料。一入冬,老師又用摻了麥瓤的泥巴在教室裡盤好了爐子,壘好了煙囪。

    外面天寒地凍,教室裡爐火熊熊。我們摘下手套,解下圍巾,舒坦得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展了,學習勁頭十足。

    其他教室的孩子聞風擠到我們教室門口,探進來一張張羨慕的小臉。你推我,我擠你,爭著要感受一下這份冬日裡的溫暖。最前面的同學很快被擠到爐子邊上了。

    上課鈴打響,他們才戀戀不捨地回到他們還和往年一樣冰冷的教室裡,一個個捂著帽子,繫著頭巾,盯著茶缸裡的冰碴,蜷縮在自己的位子上。老師催了好幾遍,也不願把手從袖筒裡伸出來。

    張強不知什麼時候攥來一個大雪球,放在他的鐵鉛筆盒上,看著它一點點地融化。我怎麼沒想到這個玩法呢?待要也去攥一個來,又恐怕他笑我『猴子跟著人學事兒』。

    上課時張強的長腿照例不小心就踢了我的板凳腿,害得我把『烏鴉』的『烏』和『鴉』在石板上拖出了長長的尾巴。

    要在以往,我是睚眥必報的,冷不丁回過頭去,助他手裡的鉛筆一臂之力,保證他能把不知哪個字的尾巴拖到本子外頭去(張強是不用石板的)。

    無奈今天心情太舒暢,我連報復他的心都沒了,只是取出橡皮,擦去了那兩條尾巴。

    這時,張強的鉛筆「咚」的一聲從板上掉下來,一把沒逮住,它咕咕嚕嚕地一路滾到我的腳底下。我沒等他求我就一把抓起來,心情很不錯地遞給了他。張強滿臉詫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領讀課文時,老師又點了我的名。我立刻拿起書,走上講台。「一隻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頃刻間,我的領讀聲響徹在教室裡,其清脆響亮程度絕不亞於當年我母親的領號聲,而同學們的跟讀聲也不可謂不震撼。

    我一面領讀,還不時偷看張強的臉。不是我有意關注他,實在是他所在的那個角落是我心裡的一個陰影。每每我領讀時,他不看書,而是斜眼盯著我,他的聲音也總要比別人慢四分之一拍。他這是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他就看不上我一站上講台就像打了雞血的樣子。

    他可能早就看出來二百年前我是那個頭懸樑錐刺股鑿壁偷光一心考取功名,或者傾家蕩產也要買「官」做(是個小財主的話)的那個人;二十年後我是給本來已擁擠不堪的「國考」的獨木橋添堵的那個人,而且還是「貪官」(做了小官又貪大官)的那個人,所以他向來看我的眼神跟看人類的「蛀蟲」一樣。

    說實在的,我有時也很瞧不起我自己強烈的「領導欲」。可這能怪我嗎?有我母親在激情燃燒的歲月裡煉就的強大的「領導」基因,我能控制住自己嗎?

    這一次,那張臉上竟然沒有一絲嘲諷。不知道是像我一樣心情大好,還是終於被我天生的好嗓門所折服,張強很合拍,而且神情專注,聲音洪亮,儼然一副任憑我領導的樣子。

    我的心一下激越起來,像火爐裡蹦出的小火花:我的一腔做組長的熱情在他的無視中壓抑了那麼久之後,終於滿血復活。

    一激動,我的聲音愈加高亢起來:「瓶子裡的水漸漸升高了,烏鴉就喝著水了。」張強不由得抬頭看了我一眼。

    課下,唐新文老師要把教室外面的牆上被雪打亂的板報修補一下。記憶中的板報從沒有絢爛的色彩,但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單純的白色粉筆也能做出美輪美奐的板報。

    老師幾筆下去,黑板上就綻放了雪白的臘梅花,在這冰天雪地裡雅致得動人心魄。在以後的多少年中,這雪白的臘梅花一直珍藏在我的心裡,時時綻放笑顏,吐露芬芳。

    我一生鍾愛此花,因為我的老師唐新文在這個冬日裡曾親口說過:「臘梅花好!」

    我正看臘梅花看得入神,王麥玲跑過來,神秘兮兮地趴在我耳邊說:「我要有弟弟了。」

    「你媽媽要給你生個小弟弟嗎?」我問。

    「誰生小弟弟?」張志生探頭過來問。

    「去去去!就你兔子耳朵長!」

    「是抱養一個小弟弟。」王麥玲說。

    我真心替她高興,就說:」你媽媽總想抱養個兒子,這回她該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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