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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啟航 文 / 宋苬

    這一年,我們上小學了。

    那天早上,母親一面疊著剛攤好的煎餅,一面數落著。她照例從進來這個家門就開始受的累受的苦說起,她這樣數落了一遍後,發現果然家裡的老的少的都欠她的,周圍的每一個人都看不起她,欺負她,全世界都是她的仇人。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可憐,越自哀自怨就越覺得自己就是個標準的怨婦,她越幽怨就越生氣,把自己氣得氣不打一處來。

    她下結論說,她就不該走進這個家門,就不該生下我們,就該眼不見心不煩,一個人去下東北。

    正當她說到下東北的時候,就聽見幾隻喜鵲在牆外的柿子樹上鬧得厲害。我恐怕它們攪了母親的「雅興」而準備小心翼翼地去把它們趕走時,回頭間,鄰居家的張英走進來。

    她說:「老師讓我來接玉兒上學去。」張英的這句話如同透出雲層的一束陽光瞬間驅散了這個家庭上方的霧霾。

    母親立刻把所有的哀怨和憤怒都拋在了腦後,綻放出滿面笑容。轉眼間這個家就生動歡快起來,有了樂趣,有了希望。

    母親忙不迭地從屋子的角落裡找出幾個小板凳,讓我選,我挑了那個棗木的,張英就替我抱著,帶著我向學校走去。

    母親跟出來,鄭重地目送我們走出很遠。多久沒有看到母親關注的目光了?她好像自顧沉浸在生活的辛勞、窮困、失意和哀怨中,看不到陽光,也無心顧及自己的孩子了。

    我回頭望著母親,原來她也可以那麼端莊啊。

    我在五年級大學生的居高臨下的俯視中第一次踏進了我的教室。

    我很不適應這眾多目光,有種暈船的感覺。很久之後我才明白,我此時的感覺一點沒錯,因為從這一刻起我這個小「旱鴨子」的人生正式啟航了。

    你如果跟我來我們教室看看,肯定會笑話它是一條被多少人登過的「破船」。我不否認,它確實破舊得門都裂開了幾條縫,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它依舊能乘風破浪。再說,關鍵還要看掌舵者。生產隊的保管室的牆上不是寫著斗大的字嘛: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我看了一眼屹立在船頭(站在講台上)的那個人,他正目光炯炯,指點江山(其實是在告誡一調皮搗蛋的大學生)。他智慧、和善、沉穩而不缺乏剛毅,六百年前一定這樣屹立在鄭和的船頭。所以我斷定,就眼前的這一小破船,他一定駕輕就熟,如「烹小鮮」。

    而多少年之後我才知道,在我人生的漫漫航程裡,我已注定走不出這條「破船」,走不出「船頭」的那個身影,將在今後幾十年的歲月裡魂牽夢縈。它承載起我童年的歡樂,還要時時給予那顆幼小的心靈以慰藉、以堅強、以智慧,以善良、以正直、以豁達—為我的整個人生定好航向。

    那位掌舵者就是我的老師唐新文。我們一年級和張英所在的五年級分享了這個教室,也分享了唐新文老師。

    五年級的大學生高高在上,坐的是高凳子,用的是高課桌。我們一年級的小學生一溜靠在南牆邊上,坐的是自帶小板凳,用的是泥石撐起的木板條。

    我和麥玲子來得晚,坐了最前排。這條木板明顯短了一截,只能坐三個人。它的反面凹凸不平,一看就知道是一塊木頭鋸下的邊邊貨。可邊邊貨又怎麼了?我和王麥玲欣喜地撫摸著它,多好的板啊。

    哇哦!教室裡有兩塊黑板呢,前面一塊,後面還一塊。黑板上方還寫著大字呢:「#¥%&*~」(課下五年級的同學給翻譯了一下:五講四美三熱愛)。

    當小朋友們瞪著好奇的眼睛準備上課時,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提溜著小板凳闖進來,他愣愣地站在教室前面,吸溜著黃鼻涕,黃軍裝的上衣少了兩顆紐扣,露出黑黝黝的胸脯。

    「小生子,坐這兒來。」我和王麥玲拍著我們的板主動邀請他。

    這樣,我和麥玲子、小生子三個人就成了「同板」了。當然,從上第一節課起,小生子就不叫小生子了,叫張志生了,麥玲子也有了大名王麥玲,我也被正式命名為杜玉。

    張志生坐在我旁邊,黑胸脯挺得筆直,津津有味地聽老師講,可是他好像一點也不耽誤吸溜鼻涕,每次在你擔心兩道黃鼻涕就要流到嘴裡的時候,他就及時地一吸溜,進去了。一會兒,它們又像兩條蚯蚓似的,探出頭來,慢慢往下爬。

    我被他的黃鼻涕鬧得實在沒法聽課,他自己卻旁若無人,滿臉生動。

    這時,唐新文老師停下來,向我們這邊走來。他從口袋裡掏出紙遞給張志生說:「把鼻涕擦乾淨,成了學生,以後要講衛生。」

    張志生接過老師手中的紙,呼呼地擤乾淨了鼻涕。

    老師又拉起張志生的手,不無研究地說:「這長長的手指多優美,簡直是拿手術刀的手啊,將來能做個好大夫。」

    聽老師這麼一說,我再看,果然就覺得張志生的手與眾不同了。老師又說:「未來的大夫可不是鼻涕蟲哦。」大家都笑了。

    張志生美得不知道把兩隻手放哪兒好了:這麼多年怎麼沒看出來呢,原來它們是為手術刀而生的。

    我對他那兩隻髒兮兮的手羨慕不已,我和他拿著他的手研究來研究去,最後得出結論:回家先把手上的灰洗了。

    「杜玉」,老師叫我的名字了,「你數到幾了?」我站起來,很驕傲地回答:「我數到一百了。」

    「你過來。」老師說,然後他拿出一大把秫秸棒,「你數數。」

    我心裡想:這還不簡單,每天早晨醒來我都對著窗戶大聲數一遍的。可是,我可能是對著秫秸棒不如對著窗戶數數適應,數到七就卡住了,急得汗都快出來了。

    老師說,「沒關係,回去好好想。杜玉現在就能數到一百了,將來一定是個人才。」老師這麼一表揚,我又想起來了,馬上回過身來,一氣把所有的秫秸棒數完了,一共三十根。老師笑了。

    通過第一天的學習,班裡所有的孩子才知道,原來自己就是將來要成為棟樑的那棵小樹苗,趕快告訴家裡人,再去大街上炫耀。

    肩上的小書包沉甸甸的,發新書了,有語文、數學,還有音樂和圖畫。回家抓緊包書皮,從明天開始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老師說,這樣,長大了就能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生活了

    第二天早上,小朋友們都把家裡給準備好的石板搬來了,累得一頭汗。從一年級到三年級主要是用石筆在石板上寫字的,這樣就節省了金貴的筆和本子。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成了許多鄉村小學不成文的規矩。

    給新入學的孩子採石板和石筆也就成了父輩或兄姊一件鄭重的大事。石板是一種薄薄的沙石板,取來一塊,修理打磨就好。石筆好像是大自然特意切割好的,整整齊齊地排在那裡。

    他們翻山越嶺,在那個終年泉水淙淙的地方準確地找到它們。我們時常嚮往那塊深山裡的「寶地」,要板有板,要筆有筆。

    但是取自同一石窩裡的石板,其成品卻相去甚遠。如果說王麥玲那打磨得有稜有角,光滑得能當鏡子照的石板是一級品的話,我們的頂多算是不入流的粗毛坯。

    王麥玲的爸爸媽媽把對她的疼愛表現在對她的所有吃穿用度的精雕細琢裡。王麥玲的姐姐從小跟著姥姥過,她的爸爸媽媽把雙倍的愛都給了身邊這個唯一的孩子。

    她的小辮上扎的是她母親壓櫃子底的綠綢緞,她穿的鞋子,美麗的花朵從鞋幫一直繡到鞋跟,甚至村裡的孩子們終年難得一見的油條,卻是她的家常便飯。

    王麥玲的「奢侈」生活讓村裡的每一個孩子艷羨。對我來說,她那塊石板的誘惑力超越了十倍的綠綢緞、繡花鞋和油條,這種誘惑甚至穿越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直到今天,那快泛著青光的石板還會不時倏爾在眼前閃現。

    也許是王麥玲的那塊石板太給力了,她寫的數字特別漂亮,因此也成了我們這一組的組長。

    而我寫的「2」和「3」老是趴著。我每寫趴下一個,她就毫不留情地用拳頭在我背上行使她組長的權力。我疼得直掉眼淚,可我的手還是不爭氣,瞧,趴得更厲害了。

    說實在的,我不是打不過她,想當年我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哪回打架不是我把她打趴下?可是世易時移,我現在哪有底氣跟她打,我自己的「2」和「3」趴著就把我打趴下了。

    後來,王麥玲可能上了癮,不打我手就癢癢,有事沒事地在我背上捶著玩。也許是我的「好欺負」助長了她的野心,她乾脆把在家裡的「霸道」炮製到學校裡來了,要求組裡的同學給他「上供」,每人每天撕一張紙給她。可憐我們寶貝似的本子,眼看著日薄西山了。

    這天,當王麥玲又習慣性地捶打著我的後背時,張志生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說:「你再敢欺負杜玉,我就把你喝豬食的事說出來。」

    原來王麥玲從小就有個喝豬食的嗜好,看見剛做好的香噴噴的地瓜干豬食就眼饞,非要搶著跟豬一起喝上一碗不可(當然,為了寶貝女兒,她媽媽把豬食鍋子刷得比人用的還乾淨)。

    王麥玲一向伶牙俐齒,哪裡肯就範,「你胡說,我沒有。」

    張志生不緊不慢地說:「我都去你家偵查好幾天了,本來是要打探一下你是不是還尿床,結果你正在跟豬一塊喝豬食。再嘴硬連你尿床的事一塊說出來。」

    王麥玲乖乖地閉了嘴,低下頭。我和張志生都咯咯地笑了。

    第一次測試,我們一年級和五年級的同學是叉開坐的,我有幸北邊就坐,立刻體會到了杜甫的胸懷:一覽眾山小。

    我把「**」和「五星紅旗」都認真地在石板上寫好了。與我坐一桌的正好是張英,她做完自己的,就拿過我的石板,自告奮勇地說:「我幫你寫名字吧。」

    我看到出自她的手下的我的名字果然漂亮,虛榮心使我實在捨不得擦,儘管老師強調讓自己寫名字的。可是石板交上去之後,我的心就忐忑不安起來:老師會不會看出來?這下要丟臉了。

    第二天老師公佈分數的時候,表揚了我,而且宣佈由我接替王麥玲擔任一組的組長。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杜玉石板上的名字很漂亮,我相信她今後會寫得比這個更漂亮。」

    被擔驚受怕折磨了一天一宿的我終於如釋重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裡了。

    媽呀,打死也不再弄虛作假了,傷不起啊。

    我翻身做組長了!

    全班同學都為我揚眉吐氣。一下課他們就在張志生的帶領下,擼袖子挽胳膊地朝王麥玲圍攏過來,大有一副反攻倒算「南霸天」的架勢。

    大家一個勁地攛掇我,「你也打她,打一還十。」

    張志生早把王麥玲的本子翻出來,遞給我,「你也撕她的紙,都撕光。」

    丟了官職的王麥玲沒有了一點往日的霸氣,趴在板上不敢出聲。我沒有打她,並把她的本子放了回去。

    王麥玲變得形單影隻了,曾經在她的權利高壓下不得不陪她玩的同學現在終於可以無視她,鄙視她了。以前如麻雀般嘰喳吵鬧的她,越來越落落寡歡。

    她開始早上鬧著不來上學,理由是肚子疼。每天上課好久了,她媽媽才連拖帶拽地把她送來。

    那天清晨我起了個大早,路邊的小草開始變黃了,夜裡都給自己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被。

    張志生也早早地到校了。我說:「我們去叫王麥玲吧。」

    張志生說:「好吧」。

    我們在她家門口喊了兩聲:「王麥玲!王麥玲!」

    她媽媽驚喜地跑出來,把我們拉進屋裡,說:「你們來得正好,麥玲子正在床上賴著不起呢。」

    她一面翻箱倒櫃地給我們找好吃的,一面說:「你倆要和麥玲玩呵,別不理她。」

    我和張志生都說:「只要王麥玲按時上學,全班同學都和她玩。」這時王麥玲已經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服。

    路上,王麥玲開始還有點彆扭,不一會兒就任憑我和張志生牽著她的手了。我們有說有笑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麼親密過。

    唐新文老師已經到校了,站在教室門口讚許地看著我們。

    課下,王麥玲把「搜刮」來的一大摞紙翻出來,開始一張一張地發還給組裡的同學。張志生和幾個男生跑上來,爭著搶著幫她發。

    班裡的女生都走過來,簇擁著王麥玲,邀請她一起玩,「我們去玩『下定決心』吧。」

    班裡所有的女生把一條腿依次搭在另一個同學的腿上,最後圍成了一個壯觀的大圓圈,然後大家一面齊聲喊,一面單腿一齊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

    班裡的男生也沒有滿院子瞎鬧騰,都在我們附近三五一群地玩頂腿。

    小麻雀們也落到地上來湊熱鬧,有的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有的蹦蹦跳跳,點頭哈腰,它們的棕色的小腦袋都靈活地伸縮轉動,嘰嘰喳喳,好像有看不完道不盡的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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