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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才子佳人 文 / 宋苬

    你也如我一般,懷念著小學的那段歲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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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節,杜家莊房前屋後的杏花已經開得如少女綻放的笑臉,而校園裡的那棵老槐樹黑黝黝的枝椏間還看不出一點春意。

    一兩隻蜂蝶被吸引來,更像是嬉戲,而不急於採擷。它們身處杏花間,卻寄情於老槐樹,因為深諳自然之道的蜂蝶知道誰才能為它們醞釀真正的瓊漿玉液,眼前的這點淡粉薄香,只不過供等待中的消遣。

    如果你信不過這些長著翅膀的昆蟲,那就等著看養蜂人戴著蚊帳帽、拎著蜂窩板、操著刷蜂刷的忙碌的身影吧。還有帳篷旁那一溜排開的盛滿蜂蜜的鐵皮桶,只要你能計算出那些大肚子圓柱體的體積,就不難知道老槐樹的身體裡到底流淌著多少蜜汁。

    近處的蜂蝶和遠方的養蜂人都在等待,等待著杜家莊校園裡的老槐樹在五月的勃發——以珠玉般聖潔的花朵,以層疊密集的氣勢,以浸透熏染的濃香、、、、、、

    鈴聲響了。

    小生子嗖地從土堆裡爬起來,衝到校門口,那速度,比他媽媽的大巴掌落在他的屁股上時還快。

    「快!來了!」他向後一招手。

    孩子們爭先恐後地跑上來。麥玲子眼看又要殿後,她一把扯住我的衣服,想拉個墊背的。「玉兒,等等我,你別跑那麼快。」她喊道。

    這可不是講情面的時候,我掙脫了她的手,還趕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超越了三兩個。麥玲子賭氣一蹲,不跑了,一個人在遠處哭鼻子。沒人當回事,她就這一用濫了的招。

    再說,誰有閒工夫搭理她呢?就連平時最聽不得她的哭聲的正在推碾的她的母親也隨著其他婦女暫時把目光投向了別處,說笑的停止了說笑,過路的也立時駐足。

    你看,是她,張東芝!大辮子一甩一甩的,眉清目秀。

    張東芝背著軍用書包,在那些一眨不眨的大大小小的目光裡走出校園、、、、、、拐個彎,再也看不見了,眾人才收回了目光。

    趕緊轉向另一個方向。不早不晚,正趕上唐新文拿著教本走出教室。他身姿頎長,衣衫整潔,褪去了鄉村所有的土俗,顯得與周圍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在眾人的矚目中,他身姿微傾,瞬即彈去褲腳的一絲粉筆屑,起落間,一縷烏黑的髮絲掠過俊秀的額頭。

    碾道裡,好像回味了很久,才又開始吱吱咯咯地轉動了碾砣;本來高聲談笑的婦女又開始了小聲的嘀咕,只是沒有了先前的興致;過路的漢子又踏上了行程,卻比剛才多了不一樣的思緒。

    至於我們那群小孩子嘛,早就吹響了手裡的柳梢,追隨著張東芝,一路大呼小叫地遠去了。當然,還是麥玲子斷後。

    我們一直跟隨她到村口,看她回頭嫣然一笑,便像小學生在操場上聽到「立定」的命令一樣停下腳步,脖子伸得比大鵝的還長,目送她一路向北,走到她自己的村子張家莊去。夕陽照亮了她美麗的背影,也照亮了杜家莊的一草一木。

    不要誤會,我們可不是翹課出來看美女的。要知道,人家現在還是學齡前兒童呢,沒看還沒起大名嘛。

    鑒於那時代幼兒園還沒有在杜家莊誕生,我們只好到杜家莊的學校門口給自己找樂園。

    不用說大人,就連作為小娃娃的我們也知道杜家莊的學校與眾不同,得天獨厚。這個分為前後兩部分的學校不但有小學,還有初中。

    你們有小學,可有初中嗎?附近村裡的孩子要上中學,還得來杜家莊。這一點很令村民們驕傲。

    重要的是,要是沒有初中,我們小孩子能為自己找到那麼多樂子,能天天看張東芝嗎?

    那些年,杜家莊的孩子們一直保留了「看張東芝」的習慣,這也成了孩子們每天的一個重要而美好的娛樂項目。我對童年的快樂記憶就是從跟在張東芝的屁股後頭開始的。

    只要張東芝一露面,孩子們就如同發生了什麼大事,奔走相告:「張東芝來了!」「張東芝來了!」然後共同簇擁著看張東芝。

    沒有任何理由懷疑,當那些年幼的男孩子們長大成人的時候,他們夢中的仙女會有著共同的模樣。

    而那些小女孩們,早在她們成為少女之前就共同在心中埋下了一顆嫉妒的種子,並且在以後的歲月裡發芽生長,枝繁葉茂。

    村裡的大人們也愛看張東芝,要是哪天碰巧不但能「欣賞」到張東芝,還「賞鑒」到她的老師唐新文,那可是當天的一件大事、幸事。在杜家莊,不管是文盲還是半文盲都會做一道數學題:張東芝+唐新文=杜家莊最靚麗的風景。

    但是我們這些小「脂粉」(張東芝的粉絲)顯然不是承自那些大「脂粉」,純粹是對美的自我發掘,單純熱愛,而那些大人們「觀看」張東芝的心情顯然複雜得多。

    村裡的女人們熱切地盼望看到張東芝的身影,想方設法地捕捉她的氣息,又害怕看到她,捕捉到「它」,因為無論她的美貌,還是她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文化氣息都使全村的女人自慚形穢,心生怨恨,怨恨自己投錯了胎。

    一連幾天,那些大姑娘們都會無故對自己的爹娘耍臉子,使性子,發脾氣,只恨他們把自己生成了歪瓜裂棗。

    而那些小媳婦們,在看到張東芝的那一刻,真希望自己的眼睛瞎了,眼不見心不煩。其實她們最希望當時就瞎掉眼睛的是走在身邊的自己的男人。你看他的眼睛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你看,張東芝走來了,走來了!大辮子一甩一甩的,眉清目秀。

    那些男人們看著張東芝,就如同被太陽的光芒迷住了眼睛,其他所有的女人瞬間變得黯淡無光。

    她們都說,張東芝最好還是少在杜家莊出沒,若白天看她在大街上走一趟,到了夜裡,村裡的女人們比喝了濃茶還靈,集體失眠。

    何止失眠?這樣的夜晚,杜家莊的女人都被嫉妒折磨得紅了眼睛:她那楊柳一樣搖擺的腰肢也就罷了,怎麼還連著個渾圓的大屁股呢?想不通啊,自己的水桶腰這麼有內容,到了屁股那兒,怎麼就沒有料了呢?、、、、、、

    張東芝不但人長得美,還是准中專生,就是說來日她是鐵定要端鐵飯碗的公家人。那年月考個中專,難!出個女中專生,更難!從杜家莊中學這樣的非重點考出個女中專生,破了例了!

    就連男中專生說著,這麼多年杜家莊中學出了幾個?不就唐新文這棵獨苗嗎?而這個踏上工作崗位不久的前中專生即將成為杜家莊中學第二個中專生的締造者。

    在這個文化稀缺的年代,在這個世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山村,人們崇奉文化,尊崇有文化的人,像唐新文這樣有文化的人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學校的老師在村民們的心目中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不時出現在村人的重大宴席上。

    但是在那個「成材率」不會高於今天彩票中獎率的年月,人們不敢奢望這樣的好綵頭會砸到自己孩子的頭上。

    他們說:「上學有什麼用?還能指望他考上學?早晚還不是掄鋤頭。」所以大多數孩子或多或少地念了一段時間的小學後就陸續輟學了,甚至很多孩子連學校的門都沒進過。

    何況在那個勞動力就是工分,就是糧食,就是財富,就是不餓肚子的年代,好像地瓜干和煎餅饅頭比滿腹經綸更實際。

    但無論如何,村人們還是因為方圓幾十里僅有的這所「高等學府」而倍感自豪。清早他們扛著鋤頭、钁頭下地的時候,一夥伙的少男少女背著書包從四面湧進村來,走過杜家莊的大街小巷,在老槐樹盤踞的校園裡匯合。

    傍晚放工時,又趕上他們從校園裡湧出來,走向夕陽下他們各自的村莊。

    緊接著,那些穿著中山裝,留著大洋頭的「高級」老師們也騎著自行車文縐縐地上下班了。

    村民們穿梭在這些有文化的人中間,不自覺地湧上一股「高雅」的情懷,挺直了腰板,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文化的氣息,成了「文化人」,比周圍村子的人高出了一個層次。

    而這種優越感也為鄰近的村子所公認,以至其他村的姑娘都爭相恐後要嫁到杜家莊來。村民們總是不無自得地說:「杜家莊的青年就是不愁找媳婦,樹墩子上戴個斗笠也有姑娘搶破頭。」

    在看不見張東芝和唐新文的時候,村人們也喜歡把他們掛在嘴上。他們在繁重的勞動之餘給予他們莫大的關注,在漫長的冬夜裡不厭其煩地談論著有關這兩個人的點滴趣事。

    在他們的口中這兩個人簡直是一對「才子佳人」,就像他們自小就從說書人的故事裡聽到的那種。

    有時真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把深深扎根於自己心靈深處的那些令人心動、心癢的有關「才子佳人」的高雅的故事,嫁接到了這兩個人的身上,希望這美好的故事在身邊的現實生活中得以演繹?因為聽來聽去,有據可查的也就是張東芝在晚自習的課間,趁著夜色強行撲進唐新文的懷抱裡。

    他們在說笑之餘為兩人送上真誠的祝福,而如果是自己的女兒膽敢往男人的懷裡鑽,膽敢談戀愛,那就是大逆不道,傷風敗俗,會把她的腿打斷。

    杜家莊人嚮往「高雅」,而又自甘「土俗」:「像我們這樣的「睜眼瞎」的孩子,就是扛橛頭的命。「他老子我大字不識一個,還不是照樣掙工分。」

    張東芝考上中專,告別杜家莊的那一年,杜家莊作為「高等學府」駐地的生涯也畫上了句號。杜家莊中學合併到了邢家公社的中學,中學的「高級」教師們也隨著去了,唐新文卻留了下來。

    他毅然拒絕了領導的多次邀請,為的是留在村裡照顧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和被癆病折磨得佝僂著喘作一團的哥哥。

    村人們都扼腕歎息:這樣一個青年才俊就這樣為家庭所累,埋沒在杜家莊的這個小學校裡了嗎?這樣的「才子」怎麼可以呆在這樣一個小山村裡呢?怎麼能在這裡當孩子王呢?他應該去有著公共汽車和大馬路的地方,去培養更多的中專生,去與他的「佳人」續寫愛情童話。

    村人們焦急地輪番到他的家裡去,幫著上面來的領導勸說他:你傻呀?你腦子進水了嗎?你想後悔一輩子啊?

    當然還有說不出口的心裡話:你呆在這個小山村裡,張東芝還會跟你好嗎?唐新文只是微笑。

    生產隊的隊長拍著胸脯說:「你的老母親和哥哥就交給隊裡了,你就放心地去吧,你的母親就是大家的母親,你的哥哥就是大家的哥哥,有我們一口吃的就絕不讓他們餓著。」唐新文只是感激,只是微笑。

    大家真沒招了,實在拿這個人沒辦法,比電影裡的特務頭子還「頑固不化」。

    最後大家仇人似的把目光投向那個拖了大才子後腿的人,那個即將粉碎一段千古佳話的,在牆角的太陽地裡咳嗽成一團的傢伙:同樣是一奶同胞的兩兄弟,差距怎麼這麼大呢!

    受打擊了,挫敗了!

    杜家莊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失落過。好好的杜家莊學校轉眼一分為二,「高等學府」一夜間拉起了院牆,變成了村裡人家的住宅,不見了一夥伙文質彬彬的書生和文雅的少女,只有滿院子的雞狗鵝鴨。

    情何以堪呢?情何以堪!

    從此沒有了「文化」的優勢,沒有了「找媳婦」的優勢,沒有了嘲笑人家的優勢,不得不和周圍的村子平起平坐了。

    更可氣的是,村裡唯一的「才子」也沒了「才子」的樣子,「佳人」肯定是保不住了。看著這張方圓多少裡內第一美男子的臉就來氣。

    哎,不爭氣啊!村道中落!村門不幸!

    哎,有盛就有衰啊,杜家莊是沒指望了,幹活也沒有勁了。

    村裡的男女老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懈怠過,任憑生產隊長連吼帶罵,一個個歪在地頭上,有氣無力地拿大地瓜當皮球扔。就連以鐵面著稱的著名生產隊長王成又能奈他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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