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3章 人心 文 / 雲意遲遲
莊善若將劉昌送到院門口,停了腳步,問道:「小劉郎中,許掌櫃的身子……」雖然劉昌當著許家人的面極盡寬慰,但是莊善若是讀過醫書的,那許掌櫃噴出來的鮮血觸目,怕是傷到了內裡。
劉昌亦駐足,朝院內望了一眼,見許家人沒有出來,都還在正房裡伺候著,便道:「我也不瞞你,我看許掌櫃這病怕是不大容易好了。原先便沒斷根,又陸陸續續的添了許多新的症候。這天氣也一日比一日地冷了,若是熬過這個冬天,來年春天能慢慢地好起來,怕是還有盼頭,若不然……」劉昌沒有說下去了。
莊善若心中大駭,她看出許掌櫃的病有些重了,卻是萬萬沒想到竟有這麼重,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默默的。
劉昌又從袖中掏出了一張紙遞給莊善若道:「我方才悄悄地改了連郎中的方子,多添了幾味藥,你若信得過我的話,便按這個方子抓藥來吃。」
莊善若接過來,忙不迭地應道:「多謝小劉郎中,哪有信不過的道理。」又道:「家裡一時亂糟糟的,倒是沒能好好招待小劉郎中了。」
劉昌擺手道:「無妨無妨。」他看莊善若依舊是臉色沉靜,微微地垂了頭,嘴角噙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眉間籠了一層似有還無的愁。
莊善若突然笑,道:「我倒忘了,還沒向小劉郎中道喜呢。」
劉昌略略吃驚道:「你是如何知道?」
「嗯,那日在榆樹莊吃大哥的喜酒,聽劉福嬸說的。」
劉昌恍然,點頭道:「春嬌知道你定會過去,也和岳母說好了要過去,可是誰知道剛診出懷了身子,穩妥起見。還是留在家中安胎了,倒真是錯過了。她還惱了我幾日呢。」
「都是做娘的人了,竟還像小孩子一般。分不清輕重。小劉郎中,你幫我捎話給春嬌。就說等不忙了,我便進城去看她。」莊善若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也沒底,眼下許家這鬧得雞飛狗跳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抽出空來進趟城。
劉昌喜道:「那敢情好,我回去和她一說,她一定歡喜。」
莊善若微微笑,看來劉昌待春嬌是真心的好。春嬌懷了孩子,劉昌的喜悅就像是從心裡淌出來的不摻一點假。
拉了馬車的棗紅馬在院牆邊上恢恢地叫了一聲,然後張了嘴捲了一蓬肥美的野草嚼了。小四坐在車轅上百無聊賴地揪了草莖玩。
「小劉郎中,該啟程了。春嬌怕是還在家裡等著你呢。」
劉昌卻是不動,皺著眉頭像是在想著些什麼。
莊善若有些吃驚,卻也不好再催他,只聽他要說些什麼。
「大郎的病可好些了?」
莊善若沒想到劉昌問到這個,不由微微一怔。遲疑了半晌才道:「好些了。」據說往日許家人的都是由劉郎中照看著的,也不知道劉昌知道多少。莊善若不知道劉昌問的是傻病呢還是別的什麼,只得模模糊糊地答了。
劉昌白淨的面皮微微發紅,他有點窘:「我說這些怕是冒昧了,只是你和春嬌情同姐妹。我也不見外了。前些日子我爹無意間說起許大郎的病,我真是嚇了一跳。剛才我見他雖然有神采多了,但還是怔怔的。這病不比別的,發病急,想好卻不容易。」
莊善若這才明白劉昌問的是許家安的癡傻病,聽他急急地說了一番,知道他是好意,便微笑著聽了。
「你還年輕,若是大郎的病一直不見好,你也得為自己多考慮考慮。」劉昌艱難地措辭道,「這話本不是我該說的,不過是靠了春嬌的臉面白囑咐你一句罷了。若是我說得不妥當,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劉昌說話這番話,當真是汗涔涔的了。
莊善若心中一動,感激地看了劉昌一眼。自從嫁進了許家,還沒有人替她考慮過,雖然劉昌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幫助,但是在莊善若聽來,已經是實屬難得的了。
「春嬌知道嗎?」
「我也是剛知道不久,她藏不住事,便沒告訴她。」
莊善若這才鬆了一口氣,道:「以後也不必告訴她,她懷著身子,最怕胡思亂想。我過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太壞。」
「那以後呢?」
「以後?」莊善若神色一黯,轉而又展顏道,「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劉昌點頭,道:「若是有幫得上忙的,你儘管開口。春嬌除了你之外,也沒親厚的姐妹。」
「多謝。」
劉昌上了馬車,小四牽了韁繩調轉車頭,棕紅馬駕了馬車自是噠噠地去了。
劉昌靠在車廂裡,隨著有規律的顛簸,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烈日正熾,莊善若到善福堂討一碗涼茶喝。他是真心愛慕春嬌的柔美嬌憨,卻也驚詫於她的大方美艷。婚後偶爾聽春嬌說起莊善若在娘家的種種,他更篤定她是一個宜室宜家的女子,配給許大郎倒也不算是辜負了。
誰知道竟有這樣不堪的內幕。
劉昌猶記得那日劉郎中喝了幾杯藥酒後無意中吐露實情後自己的震驚和憤怒,憑什麼讓這樣美好的女子去陪葬自己的青春?
待到見了莊善若,她卻是雲淡風輕,毫無怨天尤人之色,心裡不由得又欽佩了幾分。
……
莊善若目送劉昌的馬車遠去,正要轉身進去,忽聽到有人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大嫂。」
莊善若留神一看,院牆下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她疑惑道:「喜兒?」
喜兒從院牆的陰影裡慢慢走出來,穿了身灰藍的衣裳,依舊梳著雙丫髻,原先顧盼有神的大眼睛卻有些失了神采。
「喜兒,好久不見了,快進來。」莊善若沒多想。
喜兒勉強笑了笑,縮了縮腳,道:「不了。不進去了,恰好碰到大嫂。」說著將臂彎裡挎著的一個小竹籃子遞給莊善若。
「這是什麼?」莊善若好奇地掀開蒙在籃子上的布。
「不是什麼好東西,幾個鵝蛋罷了。」
「你留著自己吃好了。」莊善若見那些青白色的蛋的確要比普通的鴨蛋大上許多。這鵝蛋她也曾經吃過。有一股子草腥味,算不上好吃。
喜兒突然羞澀了。她低了頭搓著衣角道:「我聽人說,鵝蛋用白糖一起蒸了吃,能夠安神補腦,若是拿了蓮子百合一起做甜湯吃效果更好。」
莊善若拿了那一籃子沉甸甸的鵝蛋,一時沒回過神來。村裡養鵝的人不多,不知道喜兒從哪裡弄來了這麼些鵝蛋。
喜兒又低聲問道:「大哥可好些了?」
莊善若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一籃子鵝蛋是特意送給許家安吃的。她不禁含了笑細細打量著喜兒。只見她原本就纖巧的下巴愈見消瘦了,便道:「好多了,你若惦記你大哥,怎麼這些天都不過來看看?」
喜兒苦笑了一聲道:「那日被我娘拘了回去。日日防賊似的管著,一步也出不了門。」
莊善若不防她說得這樣直白,一時倒無話回應了。
「我擔心大哥,有一日趁我娘不備,想攀牆出來。又從牆垛上摔了下來,不小心摔壞了腿,養了十幾日才好。」
莊善若這才回過味來,怪不得喜兒那幾步走得怪怪的,忙問道:「可大好了?」
「不礙事了。」
莊善若道:「還是得好好養著。年輕時不覺得,若是留了病根,等年紀大了這腿腳可就不利索了。快別站在那裡了,進來坐,我們這幾日都還念叨你呢。」這話不假,前幾日許陳氏是一迭聲地罵那許三夫婦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倒是對喜兒,有著諸多的可惜。
「不了,我再和大嫂說幾句話就走。」
莊善若便也沒堅持,家裡亂成這個樣子,喜兒見了還好,若是被三胖嫂知道了,不知道還要怎麼搬嘴呢。
「你說吧。」
喜兒突然抬起頭,臉上突然帶上一層奇異的神采:「喜兒的心思,怕是大嫂也知道了吧?」
莊善若一呆,還沒來得及回答,又聽她說了下去。
「我本就有個糊塗心思,也不怕大嫂笑話,只想著能在大哥跟前幫著鋪床疊被伺候筆墨。」喜兒坦然地看著莊善若道,「我從沒想要更多,大嫂生得又美又賢惠,只要能容我在大哥身邊,我便滿足了。」
「喜兒……」
「大嫂你先聽我說完。」喜兒急急地道,怕是不說便失了勇氣,「先前大哥待秀兒姐怎麼樣恐怕大嫂也聽說了,大嫂不必放在心上。按我看來,大哥待大嫂只有更好。大哥雖然這樣了,可我知道,他心裡都是明白誰對他好的。」
莊善若吃驚道:「喜兒,你若還願意,我可以和娘說去。」自然是收房的事。
喜兒臉上的神采黯淡了下去,她頹然搖了搖頭,道:「大哥大嫂心善,我怕是沒這個福氣了。」
「怎麼?」
「爹娘已經辭了許家的活計,托人在宗長家新找了個收租子的活兒。眼下宗長和二老爺一家子上京過節去了,等過了這個年節我們便要過去做事了。」
「那你呢?」
「我?」喜兒一笑,「二老爺說我做事利索,讓我專門在他書房伺候著。」
「你……」莊善若想到按照三胖嫂的性子,怕是不單是讓喜兒做個丫鬟這麼簡單,話一時噎在喉嚨,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大嫂,我是偷偷出來的,呆得久了,被我娘發現又是一頓說。」喜兒屈膝福了福,慘然一笑,轉身慢慢離去了。
莊善若看著喜兒一瘸一拐的小小身影消失在拐彎處,心裡是五味雜陳。
冬天天黑得早,又忽的起了一陣朔風,刮得院牆邊的一棵半禿了的柿子樹的葉子簌簌作響。
莊善若突然想起今兒是臘月初十,要是按往年,早就熱熱鬧鬧地準備起過年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