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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五節 無可奈何 文 / 紫柳2014

    事隔兩天後的一天上午,大概十點來鐘的時候,公社來人為那晚的事要問我話,王二柱便急匆匆找到4小隊來告訴我,讓我馬上去大隊部見他們。

    我不由得有點緊張,公社領導親自上門找我問話,總不會只為那晚上的事那麼簡單?不就是那麼點小事,何必興師動眾驚動公社領導?我心中七上八下直打鼓,如同一頭被捆綁好抬上宰殺台的豬,感到一種只有任人宰割而無自我保護能力的無奈。

    待我稍稍緩過點神來後的第一反應,便用質問地目光看向王二柱,「是你上報的?我說過放過狗娃不再追究。可你為啥不聽?這麼做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這不是你個人的事情,是我們知青群體的事情。」

    某些時候,我對人的情緒有格外敏感的觸覺,我已感覺到王二柱的不高興。當然他肯定會意識到我心裡對他的不滿,但我並沒有因此而害怕他日後報復我或者什麼。難道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還不允許人家怨聲載道?

    「我梅青春代表不了知青這個群體。王二柱你馬上回去告訴他們,說我不想追究那事。再說了,我正忙著抱棒子秸鍘飼料,不然下午那些大牲畜就斷頓了。」

    說心裡話,我真心希望那事就那樣不了了之罷了,幹嗎非要麻煩領導抽出大量人力物力追究誰對誰錯?可是,事情的發展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願看到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在我眼前。

    王二柱告訴我,隊長說把我的活兒讓葉曉卉去幹。還說鍘下的棒子秸,完全夠那三匹馬吃兩天沒問題。讓我放心去見公社領導。

    不過,我總覺得自己的活兒讓別人干,是不是有些太那個?我猶豫了,「這——」

    「這個你儘管放心,隊長會安排好。再說,公社領導專程來槐樹屯調查,作為當事人咱們沒理由不配合?」

    我瞟一眼王二柱,他滿臉的嚴肅,似乎不允許別人有違背他的意願的想法。其實靜下心來想一想,公社領導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下來調查,很顯然,我沒有理由不配合,儘管出於無奈,我還是跟在王二柱身後,疲沓疲沓來到大隊部辦公室。

    一進門,段愛國便指著一位面色發黑既瘦又矮小的三十五六歲的男人向我介紹起來,說他是公社馬副主任。我連忙上前說聲「您好,馬副主任。」並下意識撇了他一眼,他的神態像是很疲倦似,眼圈是黑青色的,無疑是經常熬夜工作所導致的。當即我便認為他的工作的確不容易,整天為百姓的事情操勞,不管遇到大事小情,都要提到「階級鬥爭」的高度來認識。哪怕發生雞毛蒜皮,只要領導一句話,他們就要連夜加班玩命地「破案」。別看他們在人前「人五人六」的耀武揚威,其實人後還真苦著呢!

    隨同馬副主任來到槐樹屯的還有兩位,一個年輕女子姓武,大家稱呼她武秘書;另一個是我們熟悉的知青帶隊幹部楊偉;他們此行的目的,顯然是瞭解我遭羞辱的前因後果。

    馬副主任指著旁邊一個長條板凳示意我坐下,然後他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一臉的寒霜,神情非常嚴肅地問我下鄉插隊多長時間了?

    「快半年了吧。」我略加思索後作了如實地回答。

    「過得慣嗎?」他又問道。

    我還是實話實說:「謝謝領導關懷,我各方面都好。」

    他又問了我的家庭情況,尤其我父親的情況問得格外詳細,似乎他知道些什麼,非要問出來得以證實一下,以及我的愛好等生活瑣碎事,都在他問得範圍之內。我都如實回答。繞了那麼大個彎兒,最後他才開始步入正題,問我那晚看電影到底發生了啥事情?那個叫狗娃的社員之前你們認識嗎?

    說起狗娃這人,我知道他是我們4小隊飼養員段老伯的兒子,每次遇見我便衝著我傻笑,一個半大男孩又是那樣一種笑,不能不讓一個女孩子恐怖。後來聽其他女知青說,他遇見她們也是咧著嘴傻笑。所以一看到他,便都跟我一樣像躲瘟神一般躲得遠遠的。

    不管狗娃出於怎樣的心理,卻作為他父親段老伯,確實是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而作為下鄉插隊知青我沒理由不尊重他。即便是狗娃做出令我那麼難堪的那事,卻也原諒了他。還跟王二柱他們說過,對狗娃既往不咎。

    「梅青春,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我們都知道,段老伯是苦大仇深的老貧農,自成立人民公社後就一直在隊裡干飼養員,這麼多年艱苦奮鬥精神一直沒有丟。你們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就是活生生的榜樣,一定要虛心向他學習!」

    其實貧下中農在我的常識裡,在那萬惡的舊社會總歸是黃連籐上結的苦瓜,三座大山壓在頭上,沒得吃沒得穿,沒得土地沒得房屋,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從小長這麼大,無論是小學還是中學課本上,再就是看過的電影、直到臨下鄉前幾天的上山下鄉動員大會上,廠部學生連的領導都是這樣教育我們的。對此,我深信不疑。

    有一天,我和段老伯在飼料棚鍘棒子秸的時候,我突然問他舊社會苦不苦?卻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覺得這個問題不該問。

    但段老伯似乎沒多加考慮,便說:「怎麼不苦?咱們這地方滿眼鹽鹼地,喝的水都是鹹的,能長出莊稼來才怪呢。生長在這地方的人還能不苦?你們從城市裡來的,肯定不知道這地方的苦?」

    說心裡話,剛來槐樹屯時的確喝不慣那水的鹹味,喝到嘴裡就像喝了鹹菜水似,不但不解渴反倒越喝越渴得厲害。後來聽說泡茶喝就會減輕鹹味,這樣我們便學會了喝茶,也算是下鄉來第一大收穫;當然這些都是現代人的生活現狀,而我之前問的卻是舊社會。於是我趕緊糾正說:「段老伯,舊社會這個地方的人也不見得人人都苦,地主肯定就沒有那麼苦吧?」

    段老伯眼皮都不抬一下,便頂了我一句:「你懂啥啊?農村的地主也吃棒子面。」

    「吃棒子面啊?人家地主好歹還有棒子面吃,可你們貧下中農吃什麼?還不是一年到頭沒得吃沒得穿?」

    「那倒也是!」段老伯撲哧笑了。

    我卻啞然了,心裡酸楚楚的!

    事後我跟柳海洋不止一次談到段老伯的這聲反問,不得不承認,段老伯當時這一反問,使我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好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反思這句極為平常的大實話,漸漸悟出一個道理:看社會除了階級關係這個觀點,大概還能夠從多個角度去觀察,去思考。

    或許馬副主任看我有點走神,便說「今天就談到這裡吧。」他還強調說:「往後你要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好好勞動。只有好好勞動才能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順便問你一句,聽說你在跟柳海洋談戀愛?是真的嗎?」

    馬副主任跟我談話的時候,武秘書一直在伏案記錄,知青帶隊幹部楊偉也時不時地在記事本上劃拉幾筆。從他們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中我看出公社領導對這次羞辱女知青事件相當重視。那一刻,我的心便有些緊張。我偷偷抬頭瞥一眼馬副主任,確見他的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露出一個保衛幹部慣常的神態。看得我心中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其實現在說我們倆談戀愛還為時過早,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問話。看我有些為難他便轉移了話題:「小梅,既然你不想說我也就不為難你,但需要強調的是,談戀愛要注意方式方法,要注意影響才是。我這是代表組織跟你談話,千萬不能告訴別人,這是紀律,即使柳海洋,也不能跟他說。」

    雖然這種談話是我有生第一次,卻深知它的嚴肅性。為了使馬副主任放心我深深點了點頭,以示絕不透露給外人的決心。然後在我轉身欲離開辦公室的一瞬,我眼角餘光發現馬副主任貼著段愛國耳朵小聲嘀咕,好像是讓段愛國把狗娃叫來問問清楚。段愛國卻說,時間都已十二點多鐘,等吃過午飯後叫他來也不晚。

    馬副主任便下意識看了眼手腕上的手錶,的確時間不早了,只好客隨主便。隨後段愛國轉身緊走幾步,在我剛邁出辦公室門的一瞬,他喊住我剛待要說什麼,卻看到柳海洋,和王二柱,葉曉卉走過來,就衝他們說原來你們一直都在這裡啊。說完便扭頭對我說沒你的事了。他把柳海洋叫到一旁,好像是讓他去曹王村買熟狗肉招待公社領導。

    想來剛才段愛國要跟我說的肯定就是這事,恰好柳海洋在場便直接跟他本人說去了;看來這裡已沒有我的事,就在我剛待欲離開時卻被葉曉卉攔住,也許她見我臉色很難看,眼中還有淚光閃現,便有些詫異地質問我:「是不是那個馬副主任說你什麼?」

    「啥都沒說,快走吧!」我笑了笑。

    「是身體不舒服?」葉曉卉還是不放心地追問。

    那一刻我卻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道:「我沒事,別管我!」

    她再不敢問下去了。

    我扭頭便離開了,幾乎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立刻把自己關進宿舍裡,連葉曉卉叫門也不肯開,叫急了我就在屋裡大吵大鬧地胡亂罵人。

    王二柱很著急,卻想不出好辦法來應付;而葉曉卉不急不燥地對他擺手遞眼色——咱們去吃飯,今中午可是要吃肉餡大蒸包。聲音很大,似乎有意讓我聽見。

    我猛地推開宿舍的門衝了出來,滿臉淚痕衝向他們二人哭喊道:「你們都走吧,反正我已是個被世界拋棄的人!」

    葉曉卉當然沒有走遠,她只是用這個辦法把我激出來,因為她最瞭解我。她反身一下抱住我。似受盡委屈的我便一頭撲在她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她輕輕拍著我後背安慰我:「甭管馬副主任說啥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這次沒等她追問,我就哭著向她訴說了馬副主任跟我說不要跟柳海洋談戀愛的全部內容。

    「不會吧,你會不會聽錯?」

    「真沒想到馬副主任會這麼說。我和柳海洋僅僅是同學關係,大家出門在外時常湊在一起閒聊,只不過是一種感情維繫。難道這也有錯嗎?莫非王二柱去公社馬副主任那裡說過我什麼?曉卉,我太受傷了啊,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啊——」我說著再次無比委屈地哭了起來。

    「王二柱這小子太不是東西了,敢這麼欺負我們青春,等我去好好教訓教訓他!」葉曉卉義憤填膺摩拳擦掌轉身就要走。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別添亂了!」我喊住了葉曉卉,「人家是班長,那樣做是他的權利,也是他的責任。我們沒理由責怪他!只是——你們肯定會笑話我,看不起我——」說著我又傷心欲絕般哭起來。

    「砰——砰」有人在敲門,葉曉卉把門打開,門口站著的是路繼軍,剛從下工回來聽到女知青宿舍裡有哭聲,就過來關心一下。

    一見是路繼軍,葉曉卉不假思索地把他讓進屋裡來。剛才我隱約聽到他跟柳海洋在外面爭吵,現在怎麼就他一個人?於是我抹去掛在眼角的一粒淚珠,說剛才是聽葉曉卉講故事受感動了。路繼軍看看坐在床沿上的我,又看看站在旁邊的葉曉卉,葉曉卉顯得有點尷尬,衝他笑了笑。然後他便提示道,「往後講故事,不要再講那些悲傷,悲情的故事,免得想起家中爹娘傷心欲絕。」

    這時候我便問他柳海洋呢,剛才不是你們倆在外面,怎麼他沒進來?

    「本來就是我一個人嗎。一直站在這兒幾次想邁腿進屋找你,卻又覺得不太好,猶豫了好長時間,最後才鼓足勇氣敲門的。」

    分明就是他和柳海洋的爭吵聲,怎麼就他一個人?我下意識看向路繼軍,想從他臉上洞察出說謊騙人的蛛絲馬跡,卻並沒有發現什麼;難道是自己的幻聽不成?我覺得不可能。那他為什麼要撒謊騙我呢?沒等我追問,他卻貼著我耳朵悄悄說,「狗娃死了。在4隊那間烤煙屋裡上吊死的!」

    狗娃懸樑自盡?我不禁大吃一驚,昨天還活生生的一個大活人,一夜間說沒就沒了?原以為馬副主任只要跟狗娃見過一面,狗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不言自明。而現在竟伴著當事人的自殺,儘管與那晚的事情無關緊要,卻在時間上趕得太巧合,不得不使人往那上面去聯想。

    這時候路繼軍又問我一句:「聽說公社馬副主任來找過你,都問了些什麼?」

    我沒有馬上做出回答,怔怔地望著他。路繼軍以為我在聚精會神想什麼事。便問我是不是還再為狗娃的事煩惱?還是想起柳海洋?他說這話的時候,不時地回頭四下裡張望,唯恐有人在窺視。

    如此謹小慎微的言談舉止完全不是路繼軍的風格。這倒使我真地想起來他一些不對勁。自從看電影那晚的事發生後近一段日子,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心底裡翻騰,起初只是模糊,朦朧,隨著時間推移卻愈來愈清晰;現在我敢斷定眼下的路繼軍就是一隻驚弓之鳥,心有餘悸,十分害怕上面領導下來調研。不然他怎麼會找到我,急於想從我嘴裡得到公社領導來槐樹屯的意圖?

    其實馬副主任找我問話的內容,只是瞭解一下放映電影《青松嶺》那晚我遭凌辱的事,至於其他事根本沒有涉及到,有什麼可隱瞞可保密的呢?於是我便毫無顧忌地把馬副主任找我談話的內容如實地告訴了他。

    但是,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馬副主任的眼睛就在我背後緊緊地盯著,別的話我連一個字也不敢提。

    路繼軍聽後,皺起了眉頭,自言自語地說:「就問了那晚的事,別的沒問?」隨後便離開了。卻沒走幾步又返了回來,告訴我說,狗娃上吊死了。

    狗娃死了?我當即一驚,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我凝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暗自罵一句,神經病!

    狗娃的突然離去確實對我打擊很大,好長一段時間沉浸在痛苦之中的同時,四處打探狗娃的死因,皇天不負有心人,後來我得知狗娃在臨去齊城前的那天晚上,讓他娘烙幾張單餅,一是帶在路上吃充飢;二是,還可以炫耀一下自己多有面子。莊稼人出門大都隨身攜帶棒子面煎餅在路上充飢。而狗娃卻是個很注重臉面的大男孩,儘管看上去像是缺心眼似。本來娘答應烙單餅,可是第二天早上竟變了卦,說家裡剩下的麵粉不多,留著過年包餃子用。一氣之下,狗娃便想不開了——

    這樣一來,狗娃的死因自然便會撲朔迷離起來;這麼想時,我雙手十根指頭瞬間便緊密交叉地握在了一起,使自己能夠鎮定下來。那一刻,我的腦子裡有種種念頭和幻景在翻騰起伏,竟有一副被捆綁在樹身上的狗娃,張著大嘴直呼「救命,救命啊」的畫面!

    但願蒼天有眼,還他清白無辜。我雙手合十,面天為狗娃祈禱的同時,卻也在祈求上帝來救救我,但願上帝在我的四周能鑄造一堵厚厚的石牆,猶如萬里長城那樣堅不可摧,堵住外面來襲的入侵者,以保護我不受任何侵害。

    我兩眼緊閉,嘴裡咕噥著默默祈禱。但我非常清楚,即使是再虔誠的心祈禱也無濟於事。於是我恐懼了,開始努力回憶著那天傍晚臨下工前,狗娃屁顛屁顛地跟在隊長屁股後面哀求,要跟著去齊城拉煤的馬車去縣城逛一逛;在他心目中,齊城這個縣城駐地就是祖國首都北京,鄉村孩子要說去趟北京,別人肯定說這孩子腦袋瓜被驢踢了,淨想那沒用的;若說逛過縣城齊城,倒是極有可能的事;那些沒逛過的人自然就會仰慕他,豎大拇指,誇讚他是逛過大城市見過大世面的人!既然狗娃夜裡做夢都想著逛一趟齊城,可以在同伴面前大大炫耀自己有多麼偉大,就在美夢即將成真的前夜,為什麼不聲不吭的懸樑自盡?

    這到底為什麼?不光我一個人心存疑惑,就連老鄉們也想不通。

    當我從紛亂思緒中走出來睜開眼睛的一瞬,發現路繼軍已不在宿舍。也許葉曉卉出於禮貌送他到門外,還是幹什麼去,反正看她剛從外面進來。

    「曉卉,你幹啥去了?」葉曉卉進屋未及關上門,我已經嗓音有些沙啞地拉著腔調審問起來。

    「我送送他,有啥不對啊?」

    「你剛才說什麼了?」

    葉曉卉摸摸頭,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我說什麼了?我說的那可都是正經話啊,沒一句出格的?」

    我學著葉曉卉的口氣,別的男孩我連正眼都不會瞧上一眼。這話可是剛從你嘴裡說出來的,還冒著熱氣呢,咋就一轉眼就對一個男孩大獻慇勤,還當著一個女孩面,有這麼做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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