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孟華
「當然是——」
「是什麼?」
在荻蓮透視迫人的目光下,他晃了晃,踉蹌退到院中的一棵大樹旁扶住,胸口急促地起伏!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自己?老天!他竟然無法回答。
自從知道映雪要離去,他整個人就像走在一條細絲上,心情起伏不定,一方面能諒解她的離去,另一方面又百般不捨。
當得知西行之道被阻一事,他打從心底覺得歡欣,覺得這是上天的旨意,可以讓映雪留下來——永遠待在他的身邊。
所以,他才會像著了魔一般,以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留下映雪,目的是希望映雪能明白,上天都已安排好了,讓她別再抗拒,死了心……
沒錯!他根本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讓自己不痛苦,為了不讓自己不幸福、不快樂……喔!老天!他做了什麼?
他胃部一陣翻攪,令他跪坐了下來。
荻蓮心疼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她很清楚他現在正陷入天人交戰中,在做出某些抉擇時,的確會很痛苦,付出很大的代價,不過,最重要的是不讓自己後悔,是不?
「柏弟,我問你,若今天你和映雪立場互換,現在……在敦煌的是我們,有外婆、爹、娘、我、你姊夫、珠兒、昊兒都在那,你會作何打算?」
荻柏聞一言一僵。
「當我們四面楚歌,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時,你會怎麼做?」
荻柏閉上眼睛,咬牙不語。
荻蓮輕歎了口氣。「你不會放下不管吧?一如我們家沒有一個人會。」
「可映雪只是個弱女子……」
「弱女子?」荻蓮揚揚眉。「一個弱女子是不可能獨自跋山涉水的從關外來到江南的,更何況身為女子就一定『懦弱』嗎?我不記得我們家的女子有給你這樣的印象喔!」她站起身。「映雪的心情並不難理解,所以……你自個兒看著辦,有時候,勉強在一起,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傷害彼此,看看我和你姊夫,我們是你最好的借鏡,好嗎?」言盡於此,若他再不領悟,她也沒法子了,站起身,輕輕拍了他一下肩膀後,便施然離去。
荻柏動也不動,在樹下跪了良久,當天空飄下細雨時,他亦如盤石般,動也不動,任憑雨絲將他整個人淋濕,像是贖罪一般,希望能藉此洗淨他的愚蠢、自私。
☆☆☆
映雪整個人動也不動的,即使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走到她身邊時,她頭連抬也不抬。
「走吧!」
當那低沉的聲音鑽進她腦袋瓜,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會那兩個字的意思。
感覺到一雙溫熱的手輕撫她的秀髮,他的溫柔令她產生了些微的悸動。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如此任性妄為……傷害了你,我只是——」他硬生生停住,這樣算什麼對她好?縮回了手。「你先回原來的房間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回去,回到敦煌。」
失去那溫柔的撫觸,她覺得好孤單。「真的要放我走?」她悶悶地問道。
「嗯!本來就不該留下你,是我不對。」
她慢慢抬起頭,直到此時才看清了他的模樣。「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她驚訝地問道。
他好像剛被人從水裡撈出來,全身濕透冰冷,臉色發白,眉上那道紅痕突兀得嚇人,嘴唇則凍得青紫,她心疼地想伸手去觸碰,可終究沒抬起手……還是很氣他。
他苦笑。「我是讓人給潑醒的,走吧!我送你回房。」
她望進他的眼,看到他眼中清楚的悔恨和痛苦,所有對他的憤怒和怨慰,奇跡地化為烏有,垂下眼,過了半晌才輕輕點個頭。
正要站起身,卻因方才哭得太凶,再加上久未進食,體力早已透支,還未站直,一陣黑暗般的暈眩厚實地向她撲了過來,兩眼一翻,便直挺挺地倒在荻柏的懷中。
「映雪!」荻柏心驚膽跳地大叫道。
睡吧!經過了這幾日如噩夢般的生活,她在完全失去意識前只有一個想法——但願醒來後,一切都已雨過天晴!
☆☆☆
「真對不住,都是我們家那個笨小子讓你受這不白之苦。」霓裳拚命為荻柏道歉。
「沒關係,事情過了就算,夫人就別再掛懷了。」映雪勉強笑道,昏迷發燒了一整天,昨天才清醒過來,今天的元氣已恢復了七成。
「放心,我已罰那小子面壁思過,不許他出房門一步。」
啊!映雪聞言沉默下來,難怪打她清醒過來,都未見到他的人影,令她悵然所失。
她該恨他、怨他的,可只要靜下來,細細的思考,他的確是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只是做法失當,而且——
在她病著的時候,雖人燒得昏昏沉沉,神智不清,可她就是知道,他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不斷用濕毛巾為她擦臉,扶她起來喝水、餵藥,只要她稍微清醒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即是他那不眠不休、睏倦憔悴的臉龐,令她心疼不已。
她知道,他是用他的方法向她賠罪、這不是,她想開口告訴他——沒關係,她原諒他了,請他別再自責,可是話在喉頭,卻因過於乾澀而說不出口,而當她燒退清醒時,卻已見不到他人。
「在做了這種混蛋事後,他愧於見你。」荻蓮輕聲說道。
她低頭不語,可她好想見他呀!只要一面就好,但……她羞於開口。
「映雪,我們已經幫你備好兩匹快馬,及隨侍護衛三十名,他們會護送你回去……」霓裳說道。
「啊!不用麻煩,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她急道。
「什麼話?你可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巴不得能用一支軍隊護送你回家……」霓裳輕撫她的手。「老實說,我真捨不得你走,因為此行危險……啊!不說了,總之,只要你準備好,隨時都可上路的。」
「嗯!多謝夫人。」
待剩下映雪一人在房裡時,她到梳妝治前靜坐著。
靜靜坐在鏡前,注視著自己變得有些瘦削但仍不失清麗的面容,緩緩梳著頭髮,平穩的動作絲毫沒顯露出她此刻心情的紊亂。
隨時——都可以走了。
這回,將不再有人阻止她了吧!
她猛地放下梳子,天!他真的因愧疚於心而不敢見她嗎?
她好想見他呀,好想再一次投入他的懷中,感受他的親密愛憐,放縱自己再一次的沉淪……
她不怪他了嘛!她起身開始踱步,強烈的情感如欲破閘而出的猛獸,怎樣都冷靜不了,想到一旦「隨時」離去,前途未卜,就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了面。
對他思念是如此的強烈……
怎麼辦?一旦她離開了,她該如何面對那以後沒有他的每一天、每一刻?
驀地,地停下腳步,走到窗口,看到「柏苑」,瞬間,她下了決定,拋開一切的矜持,踏上窗欞,身形一頓,她一定要見到他。
☆☆☆
荻柏盤膝坐在床榻上,面對著牆壁,動也不動的。
他真的是在「面壁思過」,尤其壁上還掛著一副「鴛鴦戲水」的繡圖時。
他藉著不斷想起繡這幅圖的主人慘白著臉昏倒在他懷中的景象,來折磨、懲罰自己。
他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蠢事?為什麼?
圖上戲水的鴛鴦,看起來如此無憂快樂,而他以為只要他倆能在一起廝守,便能幸福……他錯得太離譜了,傷了最愛的人,也傷了自己。
如今一閉上眼,就會浮現映雪的一顰一笑,以及過去所發生的種種,她在他懷中的感覺,柔潤的櫻唇,盈盈充滿柔情的晶眸,但很快地,又會出現她那悲傷、冰冷、怨恨他的眼神。
是他毀了這一切的。
他用額頭撞著壁,老天爺!他願意付出一切,只求能得到她的諒解,只求能再一次將她擁進懷中,再一次……
可他不能也不敢,因為怕再見了她,又無法放手。
一個聲音響起,隨著氣流的波動,知道有人闖進他的房中,可令他動也不動的,是那伴隨而來的熟悉芳香。
他不敢轉過身,深怕所見的只是幻影。
「柏哥哥!」她怯怯地喊道。
他全身緊繃,眼睛閉了又問。「你……身體好了嗎?」
「我有沒有好,你應該是最清楚的,不是嗎?」她輕聲說道,若是她沒好,他是不會離開她身邊的。
過了半晌,他才又開口,聲音幾近不可聞。「你……不該來的,難道你不怕我又把你關了起來嗎?」
她嚥下喉頭的哽咽,若不是太在意彼此,又哪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緩緩露出微笑。「我不怕,只要你再一次與我關在一起。」
他深深一震,有如老牛一般,緩緩轉過身,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你……不怪我了?」
她搖搖頭,用柔得可以泛出水來的眸光凝視他。「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
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想觸摸她,想確定她是不是真實的,可又不敢進一步,在他頹然放下時,她往前站了一步,輕巧地握住他的,把他的手掌貼在她的臉頰上,那溫熱柔膩的接觸,令兩人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