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任倩筠
六人邊舞邊緩緩蹲下,接著一個維持不動另一個則緩緩站起,營造出荷花緩緩綻放的場景;然後荷仙在花瓣中輕舞,正自欣賞四周風景時,突然發現身邊有人默默凝視,她嬌羞地窺探著進而愛上那個凝視她的書生,最後將荷花摘下送給那名書生。
這場舞蹈以荷花來暗示眉香姑娘出污泥而不染,而她手中的那朵荷花名為「有客來」,意思是指青樓生涯得遇恩客;而把荷花交給那名書生,則是表示願將終身托付的意思。
朱懷文自然是那名風流倜儻的書生,他背著秦可卿.看不見她的表情,秦可卿也看不見他的,因此沒有見到他舉止失措、頻頻想要回顧,卻屢屢被眉香姑娘的玉臂挽回的情景。
秦可卿眼中只見到眉香姑娘充滿魅力的舞蹈、顛倒眾生的微笑,她想像朱懷文的眼神此時定是著迷地望著她,胸口便一陣又一陣地揪緊。
她的表情失去了原有的優雅自在,眼神落寞,見眉香姑娘牽著朱懷文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六名侍女的羽扇款款遮向前,遮住他們兩人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見湘竹簾微微顫動,六名侍女在簾外分向兩旁垂手而立,湘竹簾裡原有的燈火在此時一暗,她的心也跟著墜入了一片黑暗中。
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她掩著臉跑到前艙,直到船板擋住了她的去路。
「可卿!」朱懷文見她奔出,忍不住低聲叫著,要不是朱懷瑩拚命拉著他的手臂,他就要跟著跑出去了。
「你現在出去就前功盡棄了!」這個呆子,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刻啊!
「可是……可是她看起來好像很難過……」
「你說到重點了。」朱懷瑩突然語氣一轉,凝重地道:「她為什麼要難過?」
朱懷文側頭,表情陷入一陣迷思中。「我……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去問她啊!」
朱懷瑩一聽,緩緩搖著頭,一臉無可救藥的模樣,好半晌才有氣無力地道:「哥啊,有時我真懷疑你到底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那些蒙古文、西洋文那麼晦澀難懂,在你看來都輕鬆易學,還可以振振有辭地跟你的老師討論並且辯倒他,怎麼對人的肢體語言反而愚鈍得不如三歲小孩呢?」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呢?」他一臉的不服氣。
「我問你,你看到她自稱天香樓的姑娘,還跟那三位公子眉來眼去、有說有笑的,會不會生氣,會不會難過?」
「當然會啊!」現在想起來,他的胸口就像要炸開一樣。
她又道:「那你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會難過?」
「因為……因為我喜歡她啊!」他囁嚅著,盯著朱懷瑩的臉,心中突然豁然開朗,接著激動地掐著她的肩膀,急切地問:「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不敢去想像喜歡的字眼,只覺得那兩字離他太遙遠朱懷瑩皺著眉,只覺得肩頭快被掐碎了。「現在你可以去看她了,記住,她越生氣就表示越喜歡你。
她如果哭了,那你就可以去放鞭炮了,因為這代表她深深地愛著你,愛你愛到無法自拔了……」
不等朱懷瑩誇張的話說完,朱懷文早已迫不及待地往前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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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的水兀自冷冷地流著,看著它左右兩旁的風花雪月。這河水承載著歷朝歷代青樓女子悲傷的淚水,現在也一樣承載著秦可卿說不出口的悲傷。
她撫著船頭前支撐圓形弧頂的木柱,迷們地看著前方,燈影幢幢,幽怨的歌聲若有似無地傳來,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愛情的辛酸難言,卻是在異朝異鄉,這樣一個朦朦朧朧的秋夜裡。
船行到了大中橋,那是一座擁有三個橋拱的大橋,船到此停住,之後搖搖擺擺地後退,接著優雅地往回走。
往回走了,她在心中想著,往回走了最好,待上岸她便離開這船,永遠永遠不再見那朱懷文。
她想著永遠不見朱懷文的同時,心底卻又湧上一股酸澀難言的滋味,她憤恨地拍打著木柱,氣自己居然隱隱不捨。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以為定是瑞珠和寶珠,當下頭也不回,只冷冷地道:「走開,我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一個人。」
可腳步卻未遠離,仍是一步步逼近。驀地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逼近,當她驚覺這股熟悉的氣息想要轉身問避之時,那人突然伸出鐵一般的手臂,自後面緊緊地抱住她。
「你幹什麼?走開,走開!」她拍打著他的手,一連喊了幾次,身體轉來轉去企圖掙脫,誰知道那雙手卻越收越緊,她感到胸骨就快要被擠碎了。
「你生氣了?」朱懷文將頭擱在她纖細的肩膀上,貼著她的臉頰,享受著她脖頸間傳來的甜香。
「誰有空跟你生氣?」她搖晃著,卻始終掙脫不了他的手臂,不禁氣惱地一頓足。
朱懷文輕笑一聲,既滿足又安慰地道:「你果然在生氣。」
她本來還想回嘴,但突然間想到,這傢伙不是在船艙內跟眉香姑娘相好嗎?怎麼此刻又跑到這兒來?當下酸溜溜地問:「你不在眉香姑娘那兒,跑到這兒來幹嗎?」
朱懷文又是一聲輕笑,鼻息噴在秦可卿脖頸間,傳來一陣微熱。
「你笑什麼?」她惱火了。這傢伙不在美人窩待著,跑這兒來緊緊抱住她到底是要做什麼?
「你在乎嗎?」他低柔地問。
她的胸口頓時猶如被狠狠一撞,低下頭,迴避這問題:「什……什麼?」
朱懷文將她身子一扳,轉了過來,炯炯目光緊緊盯著她慌亂的眼神;她背抵著木柱,退無可退,無可奈何抬起眼,卻撞上他湛亮的眼神,無論她怎麼躲,那雙眼就是緊緊地盯著她不放,她索性一頓足,氣惱地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心意,」他溫柔地說,眉目間也淨是呵寵。「你在乎我幫眉香姑娘梳攏嗎?你因為這樣而生氣對不對?這表示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他越說到後面,神色越是煥發。
秦可卿眼波流轉,像是瞪著他又像是怨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懊惱地低嗔道:「你問我這麼多幹嗎?我什麼都不知道啦!」說完眼神一轉,投向船下流動的秦淮水。
朱懷文一聽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輕柔地將她的臉扳回,讓她正視著自己,也讓自己能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你就是這樣。」他用一種長輩般溫柔的語氣責備她,「心裡想的是一回事,表現出來的又是另一回事。我說你老是躲在這副軀殼裡面,神色表情無一不華麗,也無一不空洞;你為什麼就是不肯人性化一點呢?
「我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像是被囚禁在這個身體裡一樣,你憤世嫉俗,卻偏偏擺出一張和善面容;你倔強易怒,卻偏偏裝出一副優雅從容的溫柔模樣。
世人很容易以為你是外表所表現出來的樣子,我卻在你稍縱即逝的眼神中捕捉到與外表截然不同的你;我喜歡的是那樣的你,但你卻老是在跟自己的心作對,老是言不由衷、老是表裡不一、老是——」
「你住口!」她沉痛地制止他接下來的言語c原以為接下來該是勃然大怒,誰知道她只是面色蒼白地瞪視著他,一雙眼由怒漸漸轉怨,幽幽地看了看他之後慢慢地垂下眼瞼。
「你說的沒錯,我是這樣……」她淒然低語,一雙眼重新抬起,眼中的溫柔盡退,只剩下光輝閃閃的倔強。「我是這樣,那又如何呢?我一直以自己能這樣為傲,我的外表本來就跟我的性格南轅北轍,我國在這個身體裡,這個外貌溫柔似水、優雅如仙的身體裡,我只好表裡不一;你不瞭解我的處境,卻一再地揭穿我。讓我無路可退,這樣……很好玩嗎?」
她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那一句話卻是咬著牙說出的,說完之後,睫毛一眨,蓄積在眼眶裡的淚水默默地滑落,朱懷文見她落淚,心下大為慌張.一陣手足無措之後,猛然將她接入自己胸膛,又是歉疚又是心疼地哄道:「別哭別哭,卿卿你別哭啊!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該拆穿你,其實……其實你這樣也很好,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更真實一點,更有人性氣息一點,更……」
他說不出來了,感覺到胸前逐漸被她的淚水濡濕,當下覺得自己實在罪孽深重,於是提起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打去,「你打我,都是我不好,你打我,打到你高興為止好不好?」
見她並不使力,他乾脆自己來,舉起雙手左一下右一下打得辟啪作響;秦可卿抬眼,見他雙頰紅腫,知道他不是隨便出口哄哄,而是真的使力在打,當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