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任倩筠
真想一巴掌打掉他臉上那種故作謙遜的表情,兩家書店有什麼了不起?
她心裡這樣想著,沒有被面紗遮住的眼睛卻閃爍著佩服的光芒,這樣肯定能滿足他的虛榮心吧!
「真想不到公子年紀輕輕的,就擁有兩家規模不小的書坊,想必對經營方面很有天分。」
「不敢不敢。」他謙遜著,眼中突然生出好奇的光芒,像是看到了新鮮的東西一般。「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什麼為什麼這樣說?「我稱讚你對經營很有天分有什麼不對嗎?」
「不對!」他突然鄭重其事地道,「我問你為什麼這樣說的意思不是說你稱讚我,而是你眼中明明覺得那沒有什麼,卻又為何言不由衷地來稱讚我呢?
你為何要這樣?」
最後一句話問得極為關心,好像是長輩在問晚輩為何撒謊一樣,語氣絕無苛責,也不會讓人覺得難堪,反而使人產生一種信任感,一種無事不可對他言的信任感。
那種被看穿的錯愕與剎那間產生的信任感僅僅只是一瞬間,她隨即莞爾一笑,「我哪有什麼言不由衷,難道公子不喜歡人家稱讚?」
那雙清澈的眼銳利地直視著她,彷彿直接看到她的內心深處,使她產生前所未有的惶恐;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歎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要這樣?」銳利的目光轉為心疼,一定有某些痛苦的記憶使她緊閉了心房,處處示人以華麗卻空洞不實的表情。「我倒寧可聽你說出心裡想要嘲諷我的話,那樣我會比較舒坦,畢竟那是實話,表裡不一的感覺總是不太好。」他困擾地搔著頭,樣子頗為煩惱。
她胸口重重一震,忽然不笑了。
這人若不是老實過了頭便是精明過了頭,無論如何,他確實能洞悉人心,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公子似乎想太多了吧?」她的口氣變得極冷,一方面保護自己,一方面掩飾被看穿的狼狽。
他灑脫一笑,笑容裡有自我釋懷的輕鬆,那把描金扇重新搖了起來。「是啊,我一定是想太多了,其實你這樣也挺好,只要你喜歡就好,我沒有意見。」
本來就是她喜歡就好,莫名其妙的人!
他跟著她出了富春堂,又跟著她來到文林閣前,她抬眼看了看,美眸瞥向身後跟屁蟲一樣的他,輕柔卻譏刺地問道:「我說公子,該不會這家文林閣也是你開的吧?」
沒想到他竟眼現驚奇之色,詫異地道:「你怎麼知道這家也是我的?」真是太厲害了。
她在心裡連連抽氣。
連這家也是?這……好端端的幹嘛連開三家書坊,還開在一起呢?
面紗裡的表情實在很難維持平靜,莫非這位朱懷文是錢多到不行,開這些書店來解悶嗎?
目光緩緩地掃向狀元境的盡頭,往剩餘的二十餘家書坊看去,再轉回來脫著朱懷文時,口氣已經完全沒有辦法維持輕柔。
「該不會這狀元境的書坊全是你朱家開的吧?」
如果是,那就太離譜了。
朱懷文雙手瀟灑地負於身後,目光在狀元境掃了一回,客氣又謙虛地回答:「沒有全部啦,後面那幾家新開的不是。」
只有後面那幾家新開的不是?我的天啊,真是離譜!
她笑瞇著眼,目光卻一點也沒有微笑的溫柔。
「我可不可以請問公子,為什麼在狀元境開那麼多家書坊呢?」
「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興趣,純粹是興趣。」
她聞言心中一陣輕蔑。真是奢華又離譜的興趣,他們家的錢一定是多到不行吧!不知比起賈府來又是如何呢?
總而言之,她認為這個朱懷文若不是幼稚可笑,便是深不可測。
好吧!如他所說,她再也不可能找到自己滿意的書籍了,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再待在狀元境了。
但是這麼一來,從書上尋找可能的離開方法也就宣告行不通了,思及此,她一雙彎彎的秀眉不禁憂鬱地蹙了起來。
見她一雙似水美眸隨著這個蹙眉又陷人一片黯然神傷中,朱懷文心中不捨,關切地問:「你到底有什麼心事呢?」
愁眉斂起,她冷冷地道:「關你什麼事?」
「本來是不關我的事,不過如果你有困難的話,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一起商量,那事情會比較容易解決,俗話說『兩人齊心,其利斷金』,一人的智力畢竟有限,如果有個人跟你一起想,那便是有了兩個人的智力,如果有三個人——」
「你、閉、嘴!」她受夠了,他該不會打算一直講下去吧?「我可不可以拜託你離我遠一點,能滾多遠就滾多遠好嗎?」這是她第一次用這麼差的口氣跟人講話,但這個呆子實在令人抓狂。
被這麼一吼,朱懷文愣住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會兒突然嘿嘿笑了兩聲。
「你笑什麼?」她回頭對他怒目而視。
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已經出了狀元境,踩上淮青橋了他還跟在後面,他難道打算像蒼蠅一樣粘她一輩子嗎?
他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又笑了兩聲,露出一臉欣賞的表情。
她轉回到他面前,怒火把她的臉頰都燒紅了,氣急敗壞地問:「你到底在笑什麼?」
「我笑你啊,總算露出些許真性情了。」他說這話沒有一點諷刺,反而充滿安慰。
她臉色一沉,「什麼意思?」
「你外表雖然嬌貴如花、溫柔似水,但是你既不是花也不是水,依我看,你倒很像一株沙漠中的仙人掌,多刺而憤世嫉俗,你真正的性情就像你現在的容貌一樣,都掩藏在這張美麗面紗底下了,假如撕開這張面紗的話……」
「你做什麼?」他突然伸向前的手把她嚇了一大跳,「你打算當街調戲我嗎?」
她話說得很重,表情也很嚴肅,朱懷文一直溫文儒雅的神色在瞬間斂下,受到侮辱似的辯白道:「我朱懷文才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呢!」
她輕鄙地冷笑。「如果剛剛的舉動不下流,那麼請問什麼樣的舉動才算下流?」就算在現代,隨便對女孩子動手動腳都會被冠上「色狼」的封號,她不相信時光退回到明代,這樣的舉動能不算下流。
溫和重回朱懷文的俊臉上,他解釋道:「你誤會我了,我只是希望你別把自己藏得那麼深,畢竟一個人要經常維持表裡不一也是很辛苦的。」
她瞪著他,一雙似水明眸劇烈地波動著。
到目前為止,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既誠懇又充滿關切,倒好像他真是發自內心想關心她一樣;但是……但是他為什麼要對自己露出這種真誠的關懷?這是毫無道理的。
她仔細地看進那雙眼的深處,想從那雙眼中找出跟他的神情不相符合的狡獪,但是他的眼太過清澈,清澈到令自己在他的注目下居然感到自慚形穢,她心中大為慌亂,當場衫袖一甩,有些狼狽地道:「你別再跟著我!」
「這可不行。」他厚著瞼皮道,「這橋不是你造的,人人皆可走,你不能硬說是我跟著你。」雖然很無賴,但是為了能繼續跟著她,只好這麼說了。
「你……」她眉毛怒挑,但想一想又隨即收斂。
「好,你既不是跟著我,那請問你現在是要往哪個方向走?」已經下橋了,一條往東,一條往西,一旦他說東她便往西,到時他倘若又跟了上來,看他還拿什麼理由來辯。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他有些無措,一柄扇子心虛地搖著,過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看心情。」總不能說是看你往哪一邊吧!
秦可卿聽到這回答雙眉一豎,怒容已經出現在臉上了,但是在最後關頭又忍了下來,認為自己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人失去應有的優雅。
「好吧!」她的步伐又變得從容,對付這種死皮賴臉的人不需要跟他爭辯,先向西走,如果他跟上來,再向東,讓他措手不及。
輕盈地下橋,緩緩轉向西邊,朝貢院而去。她故意慢慢地走著,約十餘步後,眼角便瞥見朱懷文的玉色長衫在身後飄動。
她在心中冷笑。
待會兒我忽然疾步往東,非逼得你疾步追上來不可,到時我便大喊:你這個登徒子,為什麼一直跟著我?虧你還是狀元境幾十家書坊的老闆,原來這麼風流低下,見了姑娘美貌便像蒼蠅見了糖一樣地粘著不放!讓這來往的人群為你的風流作個見證,到時看你還拿什麼來辯?
心中這麼想著,她腳步忽然一轉,疾步往東而去;就在此時,一個青衣男子拉著裝蔬菜的板車迎面跑步而來,她見狀驚呼一聲,眼看著就要撞上去——
「小心!」
她分不清這一聲驚呼究竟是朱懷文還是那青衣男子發出的,她嚇得閉上眼,再睜開眼時,人已經躲過男子的板車,跌在道旁的青草地上;之所以沒有感到什麼疼痛,是因為朱懷文的身體充當了她的軟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