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任倩筠
她再指了幾本,接到書時,仍只是輕聲道了句謝,就把目光再度專注於書本上。
如此反覆幾次,他始終靜靜地在一旁,一等她有需要便上前來替她服務,絲毫沒有用言語打斷她的意思,反而是她自己終於被好奇心征服,從字裡行間慢慢地抬起頭,緩緩地將目光往他身上移去。
他的眼神老早就等在那兒,還是那抹溫文儒雅的笑,手中的折扇仍輕搖著。
真是個奇怪的書生。她將手中的書輕輕合上,「我發現你根本沒有在找書。」從剛剛到現在,除了幫自己服務,他沒有從書架上拿過一本書,那麼,他到底來十竹齋做什麼?
「喔,原來你也注意到了。」他的語氣有受到重視的愉快,還有一點點的受寵若驚。「我還以為你真的打算一直把我當空氣呢!」
柔和從秦可卿的眼中瞬間消失,心裡的堤防也再度高築;如果他以為耐心可以換來佳人青睞的話,那麼他恐怕要失望了。
她輕描淡寫地道:「我是打算繼續這樣。」她得意地等著看他那張俊臉出現挫折的表情。
「哦?」他的確感到挫折,不過剛強也很快重回臉上,他聳聳肩笑道:「無所謂的。」揮開折扇,英俊的臉重新掛上溫雅的笑。
她必須承認,這個朱懷文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他眼中那抹自信的光芒很是耐人尋味,也就是說,可能從來也沒有人讓他失望過。
可是她秦可卿在意的是在那張俊美的臉孔底下裝著的,到底是不是一顆與之相符的腦袋。
內涵比外表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你是今年秋試的舉子對吧?」她問。
「嗯。」折扇一合,他思索了一下之後才緩緩回答:「這個問題你的侍女問過了,我只能說,這次秋試的確有我的份。」
那就是舉子嘛!拐彎抹角的回答令人生厭。
「你不認為先通過秋試再來追求姑娘會是比較理智的做法嗎?」
他折扇揮開,伴隨著有禮的聲音道:「姑娘所言極是,但是我並沒有失去理智啊!姑娘何以這麼說呢?」
縱使心裡在輕蔑地冷笑,她的表情依舊溫柔,語氣也優雅得很:「傻傻地在這邊當個陌生姑娘的書僮,這不叫失去理智叫什麼?」
「喔,這不能算傻,老闆為顧客服務,本來就是應該的嘛!」他輕鬆地笑著,一臉的真誠,看不出任何的虛偽與做作。
秦可卿外表所有的溫柔在瞬間凍結,那雙永遠泛著柔波的眼出現了難得的失措。「你的意思是……」
「在下不才,正是這十竹齋的老闆。」他躬身,彬彬有禮地一揖。
老天!她雙頰紅似火,原來從頭到尾一直表錯情的是自己,這可真是糟糕至極,也尷尬至極,她差點就要掩臉逃離這個擁擠的地方。
但是不行,無論如何,與生俱來的優雅從容不會容許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窘迫的羞慚,尤其是在男性面前。
在現代,她一直是男人目光的焦點,總是在享受愛慕目光追逐的同時,又超脫地以一種冷眼旁觀的輕蔑態度,看待這些為她癡迷的男性;她以為在古代也是如此,尤其自己所在的這個身軀又是如此的嬌美如花,真真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會錯意的時候。
她輕咳兩聲,掩飾自己不安的聲調。「既然、既然你是老闆,那麼我剛剛看過的書,就請您幫我拿下來,我要買回去。」
「全部?」他詫異地一揚眉。她剛剛看過的書少說也有二十來本,一個姑娘家怎麼會對玄學、佛學的書籍這麼有興趣呢?該不會是心向佛門吧?真是這樣的話,那可真是糟糕!
他心裡想著糟糕,自然是因為自己對她一見鍾情,因此目光顯得有些慌亂,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敢唐突地開口。
「是的,全部。」她從容不迫地重複,「對了,你們這齋裡就這些關於玄佛之類的書嗎?」
「就這些。」這些就已經夠多了。
「喔。」她聽不出他聲音中的沮喪,只是在心裡想著,看來她得再到別家去看看,於是腳步一轉,準備離開,卻見那個朱什麼的傢伙兀自擋在前頭。
眼見身後是一堵牆,她只好客氣地道:「既然你們十竹齋沒有我想要的書了,那麼我就到別家去找找看吧!」
他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故意不肯讓路,居然仍然杵在原地,並且不以為然地道:「如果姑娘還打算到別家去看看的話,我勸姑娘打消這個主意,因為我這十竹齋沒有的書,別說金陵城裡沒有,就算是北京城也不會有的。」他說得極為誠懇,倒沒有絲毫自大的意思。
但是她並不打算相信他,實際上她從來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她只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親身體驗,、於是腳步逕自往前,逼得他連連退了好幾步,模樣有些狼狽。
她臉色一沉道:「你不覺得你應該讓開好讓我過去嗎?」
「這怎麼可以?」他正經地回道,「我應該退出去,這樣才不至於不小心碰著小姐。」
說著,他居然真的連連倒退,只是眼睛始終盯著她,以至於沒留心腳步,差點給書架絆得四腳朝天。
秦可卿剛聽了覺得這個人心地倒是頗為光明,就是不知怎麼地,偶爾會顯得愣頭愣腦,有些呆氣;見他差點被書架絆倒,她終於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人外表看起來瀟灑聰明,怎麼這會兒卻變得這麼爆笑呢?
正笑的開心時,見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一臉的靦腆,她心中猛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似的,這副模樣怎麼似曾相識呢?
他見她這麼一笑,心魂飄飄,忍不住道:「你、你笑起來真美。」
她的笑容瞬間冷卻,頓時又警戒起來。果然,跟一般的風流文士一樣,一逮到機會便開始甜言蜜語。
她不假辭色,緩步穿過他讓出來的窄道。
「請恕在下無禮,姑娘為什麼……為什麼對玄佛之類的書這麼有興趣呢?」見她清冷的目光掃向自己,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氣才問出來的。
她應該要對他的問題感到生氣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見他這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卻又生不起氣來,看著他的秋水明眸瞬間一黯,突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我也不是愛看玄佛之類的書,只是我必須看……」她將面紗重新蒙上臉,禮貌地向身後的他欠身,走出十竹齋的大門,眼神盯著對面那家「富春堂」
的招牌。
他聽她最後的語氣,似是被困難纏身,包含了許多的無可奈何,忍不住在身後道:「為什麼是『必須』看呢?你有什麼困難嗎?我可以幫你的!」
他說得義正辭嚴,一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語氣,只是聽在她耳裡,猶如石沉大海,一點兒也不感動。
「我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懂了你也不能幫我,你還是好好地經營你的十竹齋,好好地準備你的秋試吧!」
他困惑地望著她輕盈飄逸的背影出了十竹齋,心裡霎時間轉過了好幾種想法。
我雖然喜歡她,但她未來如果終究要遁入空門,那我不是白暗戀一場?
但又想著,喜歡一個人就要學會分擔她的喜怒哀愁,我既然對她一見鍾情,分擔她的憂愁也就成了我分內的事;她看玄佛之書,不一定是要遁入空門,假使要遁入空門,我又怎知不能勸得她回頭呢?
這麼一想,他頓時豁然開朗,於是邁開步伐,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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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並不相信我所說的話。」
正準備進人富春堂的秦可卿,被身後這道沮喪的聲音給嚇了一跳,隨即眉頭一皺。
又是他,陰魂不散!但在轉身時卻立刻換上嫵媚的笑,巧妙地掩飾心中的厭惡,再丟給他一句不輕不重的諷刺:「公子言重了,我是希望別家能有我想要的東西,公子應該不會認為生意給別人搶去了吧?」一樣是書坊,縱使自己店裡沒有客人想要的書,也不希望看到客戶往別家跑,原來他也有這種可鄙的商人心態。
「哪有?」那張俊臉微微變紅,委屈地叫著:「我絕對沒有這種想法,相反的,我還很希望這富春堂有你要找的書呢!」
是嗎?目光盯著他服中閃著輕蔑,她認為這只是他的反諷之言。
儘管那種輕蔑掩藏在既柔且深的眸底,敏感的他還是察覺到了。
「看來我暫時無法取得你的信任,既然如此,姑娘請。」他躬身一揖,讓她輕巧地跨過富春堂的門檻,自己則隨後而人。
秦可卿在稍後立刻明白了他之前胸有成竹的原因——藏書量與規模絲毫不遜於十竹齋的富春堂,原來也是他開的。
最初迎面而來的夥計叫了一聲老闆,她還以為不過是同行間彼此客氣的稱呼,直到一名看來應該是總管的人跑過來跟他鞠躬哈腰,還很恭敬地向他報告堂內的一些事情,她才恍然大悟,心裡立刻有一種被捉弄的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