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任倩筠
「就先到十竹齋吧!」
秦可卿在轎內吩咐。她並沒有打算制止瑞珠的嘰哩呱啦,因為她的聒噪並不是毫無用處,雖然在書裡見識過南京城的繁華,但真正身歷其境,仍是被五花八門、嘈雜熱鬧的商肆給弄得頭昏腦脹。
「還有還有,淮青橋西邊的貢院,就在狀元境東鄰,那兒是秋試之所,秋試快到了,蘇皖兩省的舉子都會往這兒來,貢院街前賣的東西大都是舉子所需之物,小姐若逛完書齋,也可以往那兒瞧瞧去。」
「秦淮河呢?」
來到南京,當然不能錯過秦淮河。
瑞珠興奮的語氣忽然凝住,臉色顯得有些為難。
「小姐……想游秦淮河嗎?」
「有什麼問題嗎?」
除了找書尋找回去的方法,當然也要順便暢遊秦淮河羅!
「嗯……」瑞珠連珠炮似的語調緩和了下來。
「城裡有一條河,從東水關到西水關,足足有十里,那兒便是秦淮河。秦淮河沿岸房舍精緻典雅,一間賽過一間,是很值得游賞,可是……可是裡頭住的卻都不是一般的人。」
「喔?」秦可卿興致來了,她掀開轎子的窗簾,探出一張蒙著面紗的臉追問:「為什麼?」由於已是賈府的閨女,雖然老夫人不反對她閒著無聊出來京城晃晃,可是為了不失尊貴的身份,老夫人堅持她出門一定要蒙著面紗。
「因為那裡頭住的不是妓女便是舉子,再不然便是外籍官員或是流寓的文人。」這回說話的是寶珠了。
「尤其是青樓女子。」瑞珠又接著道,語氣明顯又輕快起來,「都集中在秦淮河東段,到了晚上啊,就穿起輕紗衣裳,頭上戴著茉莉花,捲起她們的湘簾,臨窗聆聽船上歌女的吟唱;這時她們房裡焚的龍涎香霧一齊散到河裡,朦朦朧朧,宛如夢境,那才真叫秦淮風月呢!」
秦可卿聽得心神嚮往,那是多麼詩情畫意啊!
「好,那我們就等晚上,雇條小篷船,蕩進你說的這個夢境裡——」
話沒說完,寶珠便急急地制止:「這可使不得!」
「哦?這又是為什麼?」
「哎呀!我知道寶珠的意思,我也是這個意思。
秦淮兩岸白天還好,晚上那裡頭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就是些青樓女子、賣唱歌女;還有文人舉子的嗎?
他們郎有情來妹有意,就等著看對眼送作堆。」
小姐您是咱們賈府賈老夫人的掌上明珠,論身份、論地位、論時機,您都不應該出現在晚上的秦淮河,這種風月場所可不是大家閨女應該來的地方,一不小心啊,就會被誤認為是……是……」
她停口不說,要是小姐被認為是青樓女子,被哪個風流文士不小心輕薄的話,那她跟寶珠不被老夫人趕出大觀園才怪。
「說的對。」
她在轎裡不慌不忙地附和,「是不該用賈家小姐的身份,所以我們就雇條大一點的船,再叫船家遮起紗帳,這樣別人就看不見我們了。」
「啊?」瑞珠跟寶珠同時驚呼,她們一向知道這位可卿小姐特立獨行,溫柔端莊的容貌下裝著的卻是一顆古怪善變的心,但她們萬萬沒想到她居然這麼大膽。
瑞珠首先從驚訝中恢復過來,急急地勸阻:「這可不行,這麼一來,那我們不就像是……」
「青樓女子。」她冷靜地接下去,「就是要這樣才好,等會兒我進十竹齋,你們倆就去幫我張羅這件事吧!」
話聲剛止,轎子也在十竹齋前停住,她掀開轎簾下轎,抬眼剛瞧見十竹齋門上的匾額,便忽然刮起一陣風,那陣風來得奇巧,將她臉上的面紗刮起送上了天,再如棉絮般地緩緩飄落,落在一個年輕文土的肩頭上。
這個文士一身五色長衫,頭戴高帽,手上搖著描金扇,一張俊逸出塵的臉原本帶著迷人的微笑,一見秦可卿,微笑竟凝在嘴邊,一雙清亮的眼則直直地看著她,眼底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瀟灑的步伐顯得有些舉足無措。
沒了面紗,優雅高貴,既清艷又嫵媚的秦可卿,一身雍容華麗、繡金嵌銀的湖色披風,頓時使書香味濃厚的狀元境陷入一團瑰麗的氛圍中,平民百姓的目光都往她身上瞟了過來。
她一點兒也不以為意,參加過賈家的十二金釵選美,早已習慣了眾目睽睽;更何況眼前的書生比起她的美貌來也分毫不差。
他瀟灑飄逸、英姿煥發,瞧,應該在此時大呼小叫的瑞珠不也看得目瞪口呆,忘了她慣有的嬌悍去幫她取回面紗嗎?而寶珠則早是一副羞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模樣。
但見瑞珠嬌怯怯地道:「公子,我家小姐的面紗……」聲調嬌柔,完全不像是她的。
「喔,是。」那書生也宛如大夢初醒,靦腆地合起描金扇,將她的面紗挑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向前還給她,那一雙灑脫中又帶點英氣的烏眸始終正視著秦可卿的臉,彷彿除了她的臉,他就再也看不見別的事物。
「多謝。」她握在手裡,不打算戴上了。
「不、不客氣,小姐客氣了。」
他大概暈頭轉向了吧?連說話都結結巴巴的。
以前在學校她也是人群注目的焦點,因此習慣了別人的注視;二來她對於長相俊美、溫文儒雅的人有著習慣性的厭惡,總覺得這種人通常自命風流,其實是非常下流。他們喜歡假裝不知道自己生就一副令女人難以抗拒的輪廓,然後又故意裝出一副脈脈含情的笑容,等女人給他迷得死去活來時,他才無辜地申辯說自己從來都不知情。
眼前的這位公子就是這副模樣。對付這種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面無表情,把他俊美的輪廓、深情的笑容當空氣,來個視而不見,通常這一招會讓他們知難而退。
見她若無其事地準備進人十竹齋,那人錯愕地道:「你……你要進去嗎?」
寶珠掩嘴一笑,覺得他的問題也太愚蠢了,轎子停在十竹齋前,小姐一腳也跨人門內了,他卻來問這種明明知道的問題。
見寶珠失笑,瑞珠像是突然間醒了過來一樣,這才想起這位俊美的相公那雙眼睛就像是粘在小姐身上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終於嬌悍地問道:「我說這位相公,你是今年秋試的舉子吧?」
「舉子?」他摸摸自己的後腦,像是給問倒了的樣子,好半晌才重新綻放那迷死人的微笑,有禮地回答:「您說我是舉子,那我就算是舉子吧!」
這是什麼回答?秦可卿在心裡嫌惡地想著。
這裡的文人雅士大多自命風流,這位「算是舉子」的當然也不例外;瞧他的答法,分明就是想引來瑞珠更多的問話,好絆住她們,她可沒那個閒工夫跟一個白面書生瞎扯,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重要的是買書以及瀏覽秦淮風光。
她伸手制止瑞珠進一步問話,秋水般的雙眸盈滿客氣卻充滿距離的笑,向那位書生微微頷首,壓低聲音吩咐瑞珠跟寶珠:「你們倆快去辦我說的事,辦好了就在金陵茶館等我。」說完,她輕盈地進人十竹齋。
第二章
十竹齋是金陵著名的私人書坊,除了刻書,也出版發行,數量龐大,內容廣泛;堆書的架子除了擺放書籍,也放些古玩盆景。
她在專門擺放佛經的書架前停留,隨手拿了一本翻看,剛翻沒幾頁,發覺有人走近,一抬眼便看見一雙湛亮如水的黑眸,正是剛剛那位俊雅清秀的書生。她記得他剛剛才從十竹齋中走出,怎麼這會兒又進來了?算了,假裝沒有這個人的存在,把他當空氣就是了。
她把手上的書放回書架,目光調高至最上層,那兒有一整排的手抄本,其中有幾本很令她心動,都是關於玄與虛的,她想那裡頭的內容或許會對自己目前的情況有所幫助,但是高度實在是太高了,就算她踮起腳尖也夠不著,正氣餒之餘,書生的聲音低低地傳來:「你……你要哪一本呢?」
她心中一動,似乎是因為狹窄的空間,使得他的聲音別有一種低沉的性感。她這時才注意到,就站在自己身邊的書生比她印象中高大許多,他的胸膛與自己近在颶尺,隨呼吸起伏的瞬間會飄來一股男人特有的味道。
她覺得有些壓迫,但卻不像平常那麼樣的厭惡,於是隨手指了一本,書生很快將它取下,遞到她手中。
「謝謝。」她輕聲道。
「懷文,朱懷文。」書生像是很高興似的,扯開一抹閒逸的笑。她發現他有一口潔白的牙齒,笑起來有幾分孩子般的稚氣。
「喔。」她隨便應了聲,並沒有打算打開話匣子。
翻了幾頁,她發現那本書並沒有她想要的東西,這時她把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發現那個名叫朱懷文的書生依舊站在身邊,並且很有禮貌地與她保持三步的距離。
用那雙楚楚動人的明眸看了他一眼,他大步一邁,來到自己面前,還是那好聽的聲音:「這次要哪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