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個性胡亂張揚 6 文 / 阮本新
正月十五元宵節,小梁生產隊的侗家人雖然人丁都在,可也沒湯圓吃。
上午,光權來把四個客人拉到家,說是喫茶。喫茶?四人不好多問,捂著沒吃早餐的肚子和光權家一女一兒圍坐在火塘邊,看著三腳架上黑色土茶罐口呼呼冒出的白汽,交換了眼神,更覺飢腸難耐。
不一會兒,光權拿來鐵鍋,抬下土罐,把鐵鍋換上架,並將燃得正旺的柴塊撒離。光權女人這時端著一個小簸箕來到火塘邊,四人疑惑的眼光一掃,頓時一亮:簸箕裡分堆著茶葉、陰米、干辣椒個、豬油罐、剪刀和幾個巴掌大的糍粑。光權女人先用手試試鍋底的溫度,然後抓一把茶葉放進鍋裡快速翻炒幾下,示意光權抬起茶罐口對著鍋沿,把茶葉扒進罐裡,隨即舀了一小瓢豬油進鍋,把陰米捧進鍋裡,光權忙加大一點火力。一陣細碎的爆裂聲響過,鍋裡鋪起一層雪白的爆米花,光權端起茶罐把火加大,一下將茶水倒進鍋裡,他女兒隨手往裡撒了一把鹽。隨著「嘁」的一聲由強轉弱,爆米花像聽到信號,衝上沸水面翻滾。光權女人用剪刀將辣椒對鍋剪成小節投入沸湯,接著把糍粑剪成粗條放進鍋裡。等熟軟的粑條浮上湯麵,光權說聲「好嘎」,才把四個呆看的客人喚回神來。
一直微笑沒吭聲的光權女人給每人舀了一碗含粑條、飄茶片、蕩米花、噴油香的熱湯,光權說:「這是我們待客的油茶嘎,香!趁熱快喫!」光權女人看四個年輕人等不及想吃又怕燙的模樣,在一旁展笑露出了細密的白牙。
直到晚上吃年飯,四人還在回味鹹澀香辣味俱有,又能果腹的油茶。
四人的大年飯以豆和豆製品為主,輔以炒雞蛋、回鍋肉、熏牛肉、小白菜蛋花湯,在這什麼都匱乏的年代也算豐盛了。
林文曲揚揚手中的一斤白酒,說:「本想請老隊長和光權叔來,但酒太少請不起,再說人家也要團圓。就我們四個人,會喝的多點,不會喝的學喝,都要喝!」
於燕婷忙推辭:「我從來沒沾過酒!」
敏琳也推:「三十夜在老隊長家,我嘴上沾一點都悄悄吐了。」
林文曲說:「我和敏行還不是只沾過一次,屁事不得!不喝點哪有過年的氣氛!」
芮敏行接口說:「按男多女少,我來分。她們兩個,一人一兩;我們兩個,按老隊長家的倒法,我三兩你半斤,咋樣?」
林文曲說:「分,我沒意見,但我們不要差距過大,就是我四兩五,你三兩五,這點酒醉不倒人!」
芮敏行點頭把酒分了,四人舉起碗,竟一時找不到碰碗的說辭。林文曲見狀提議,乾脆學老隊長,敬祝一句**萬壽無疆就開始。四人同意念了,丟開剛才雜味驟集而短路的心情,喝酒吃菜。很快,四人臉紅耳熱,可說的話漸漸多了。
敏琳微笑對於燕婷說:「你來我真的高興。」
林文曲含沙射影截住說:「高興的不止你一個!」
於燕婷心知肚明頭一偏,轉移分散注意:「大家都高興!」
芮敏行被酒刺激,出口話多,還有意扯舊話:「以前你們兩個紅衛兵哪個時候最高興?是『破四舊,立四新』斗老師的時候,還是串聯得接見的時候?或者是武鬥奪權分派分邊的時候?要統統從實招來!」
林文曲一聽鼓眼對於燕婷說:「今天敏行這個學校最大的逍遙派,想借酒審我們勒!」
芮敏行立眼急忙搖手:「哪點哪點,你這顆文曲星就愛曲解!我是得不到參加的苦,所以才把好奇捂到今天!」
於燕婷一甩頭捋捋短髮說:「我相信敏行說的。其實仔細想起來,我最高興的時候還是串聯到處走的時候。除了新疆青海西藏,內蒙古黑龍江,凡是革命聖地和好玩的風景名勝,都有我的革命足跡!其他的那些時候,不是聽吵鬧看斗人,就是生怕自家說錯話,一天提心吊膽,放不開高興。」
林文曲伸指頭點於燕婷:「你滿腦殼都是玩!我們在北京等**接見,玩遍了北京旯旮角角的名勝古跡,但還是**接見的時候才是最高興的時候!沒得哪個不得拍紅手板,喊破喉嚨!你們女生更是,跳落鞋子不說,個個笑臉上都掛起眼淚捨不得揩!你莫非……」
於燕婷坦白說:「八次接見我不是隔得遠趕不去,就是火車晚點,都錯開了,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芮敏行聽得心裡不是滋味,自喝一口酒,含著揶揄和酸溜,少見地滔滔不絕:「聽說每次都擠得尿脬要破了也出不來,只好自便。一散場,好多人的褲襠都是濕的,一片臭氣熏天!像我以前的床。看嘛,你們免費玩的玩,高興的高興,現在滾泥巴煉紅心準備當接班人,都是**英明帶來的!所以啊,你們佔了便宜要賣乖,更是要帶頭紮好根報答他老人家!時刻牢記,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親。任何時候也不准喊苦和累。」
於燕婷不計較他話裡的意味,也想聽聽他的高興事,就帶啟發說:「你當逍遙派肯定也有最高興的時候,說出來聽聽。」
芮敏行瞇眼搖頭苦笑說:「其實我算不上純正的逍遙派!人家真正的逍遙派是自願兩耳不聞窗外事,無牽無掛,自得其樂。而我們是想參加得不到參加!一天到黑,那日子,套那副對聯形容,叫:斗聲罵聲奚落聲,聲聲入耳;報紙廣播大革命,事事關心。就總是怕落後遭時代徹底拋棄!而且我和我家姐還當過不上台的『陪斗派』!哪有心思逍遙高興得起來?」
敏琳點頭說:「是的勒,那時候只求不淌眼淚就是高興!」
於燕婷默然點頭。林文曲抬起酒碗,對著於燕婷半贊半謔說:「你看人家敏行身處逆境,還有東林讀書人的風骨,照樣關心國家大事!我們和他碰一口!」
於燕婷豪爽地端起酒碗一碰,眼睛晶亮,直直盯著芮敏行喝了一大口,立刻嗆得臉紅脖子粗,彎腰咳嗽起來。
敏琳忙用手掌給她抹背,別有用心地說:「就是小敏行害的!罰他背詩!」
林文曲拍手響應:「對對對,就罰他背**詩詞。」
芮敏行仗著酒意,紅臉揚頭挺胸說:「三十六首,你們點哪首,我就背哪首!」
於燕婷俏眼逼視他,口氣霸道說:「我就點你自己平時最喜歡的,快背!」
芮敏行瞥了一眼她看他的眼神和緋紅的臉,心中一動,突然想趁此機會,把三年前說不出口的話一吐為快。於是掃一眼三人說:「背之前,我想說一句以前不好意思說的話。」
三人一聽,來了精神,定眼看著他,催他快說。
他搭下眼皮,眼看鼻,鼻對心地說:「我一直感謝於燕婷那次給我洗臭被窩!的確讓我……」他猶豫一下,還是把帶煽情的「刻骨銘心」這種表達嚥了回去。
林文曲不依不饒起哄:「讓你咋樣?快說!」
於燕婷紅臉更紅,有意無意解圍似的,低頭欲蓋彌彰說:「我都忘記了,你還記得!那也是為了學雷鋒!」或許,她敏感芮敏行截留的話一定是肺腑之言,應該只對她一個人說。
林文曲看看旁邊雲裡霧裡十分感興趣的敏琳,立即搖頭晃腦跟進一番繪聲繪色中雜陳五味的描述。
敏琳聽得睜大了眼睛,端起酒碗對著於燕婷動容說:「老實講,這種好事我都做不到!太難得!不說我家弟,連我都要記一輩子!你不要喝,我喝一口表達。」
於燕婷攏攏嘴唇,眨眼想了想,眼裡仍洋溢著美好和感動對敏琳說:「我也打開窗子說亮話,事出有因。你家弟那時候一小矮個,我跟他抬煤渣,就曉得多擔責任,不聲不響就把繩子抹過去抬大頭!我從此就對他印象好!所以才……」她埋下頭,抿住嘴,也不好意思把心裡跳出來的「情不自禁」這個敏感詞說出口。
林文曲扮鬼臉對敏琳說:「你看你看,你該不曉得你家弟背著你是個哪樣人!當年小小年紀就會憐香惜玉,而且把班花都俘虜了!厲不厲害?」
愜意往事和酒精給芮敏行換上了一副好心情,他紅臉容光煥發,興奮地湧起一股表現欲。他端著酒碗大聲喊:「好,不扯了!喝酒!聽我背詩:北國風光,千里冰封……**的詩詞,你們敢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