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個性胡亂張揚 5 文 / 阮本新
兩人的調查行動計劃定在三月初過完元宵節,大隊又發當月生活費的時段實施。
由於春來早,村寨房前屋後的桃李花正含苞欲放,一些不知名的樹枝上紛紛冒出嫩芽。春天歷來是讓人蠢蠢欲動的季節,兩人表面繼續看書背詩,高談闊論,暗裡卻心癢癢想著計劃,不動聲色打發每一天。
臨近元宵節的一天下午,芮敏行看過書,切了些烤煙絲,一時無聊,記起《鋼鐵》扉頁上,作者長毛嘴尖的模樣是鉛筆畫。就找了支鉛筆,把手邊書皮上的馬克思頭像打上小方格,同比放大到白紙臨摹。練了個似像不像放手,又拿來敏琳的台式小圓鏡,對鏡自畫。他很想在自己比馬克思大而亮的眼睛裡畫出也犀利的眼神,畫了擦,擦了畫,把握不了色與形的世界,沒成功。
敏琳仍不參加學習,繼續跟彩香她們打堆。這天臨出門,還嘲諷兩人:「你們是一對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天天躲在屋頭搖頭晃腦,以為還像在學校樣的看書學習,這叫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啊?」
林文曲反唇相譏:「在下實在佩服你這個『打一片仙姑』一不怕髒,二不怕臭的適應能力!」
敏琳跳起來:「喲!你以為你們乾淨哇?經常不洗臉腳上床!」
林文曲拉起辯論架勢,歪脖子昂著頭:「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我們是節約用水!」
芮敏行接上來:「就是嘛,連口用桶打水的井都不得,就用葫蘆瓢一點一點地舀,挑一挑水等得煩人!你不挑水不曉得。」
敏琳發氣說:「我洗衣服、洗菜咋不曉得!不講衛生還叫節約?強詞奪理!不和你們兩個書獃子爭!」
林文曲不饒,補上說:「曉得就好。還要曉得我們少用一挑水,貧下中農就能多用一挑水!」
芮敏行一聽,笑林文曲:「你說反了!應該是貧下中農少用,才有我們用的!」見林文曲迷惑,就解惑說,「你想嘛,山洞裡天天固定淌的水就鋤把大一股,剛好夠他們用。我們一來參加用,人家就只有少用才夠!」
林文曲承認:「我一時忘記你是大會計的兒子,天賦會算賬。」
芮敏行總結:「因此,我們要自覺節約用水,少搶點人家水用,只有處處為貧下中農著想,才叫也才能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兩人一唱一和,舌頭嚼完一看,敏琳不知什麼時候已不在屋裡。
林文曲自嘲笑說:「吔,對手都消失了,變成我們自家在辯論。不過敏行,有一句說一句,你這種腦筋,出手總讓人出乎意料,可惜當年無用武之地!」
芮敏行搖頭說:「那種辯論是拼背功,背錯一個字一句話就遭整!殺機太重!我根本不喜歡,更不想惹事。」
正說著,聽到敏琳在門口歡聲說:「你們看哪個來了!」在她後面,於燕婷閃出來,背個黃書包,偏頭甜笑,風姿嫣然,但神情卻有些落寞。
敏琳立刻不去「打一片」了,跟於燕婷老熟人樣的,不等寒暄到位,就拉她進了自己的閨房。
林文曲看她們進屋,對芮敏行擠眉弄眼,探究說:「這『活雷鋒』突然現身,莫非……又有……好事降臨?」
芮敏行不顯驚詫和歡色,平靜說:「她是有約在先,不奇怪。」
林文曲沉吟分析:「那她的影子曹慧咋不一起來呢?二十多里山路,有現成的伴,卻……這不合常理!」
芮敏行推測:「是不是吵架了?我看她進門時臉色不像以往爽朗。」
林文曲戲謔:「噫!你觀察仔細,她以往咋爽朗?說出來聽聽。」
芮敏行明白林文曲的心思,正色道:「你不要想偏!除了抬煤渣和那天在公社分開,我就不得跟她多講過一句話,你又不是不曉得。」
林文曲點頭:「開個玩笑。管她有事無事,來了就歡迎!還可以打聽下小花嘴的情況。」
芮敏行也感興趣:「他莫非一直都是遭關起的?下鄉都不見人。」
林文曲摸鼻子:「我也不曉得,只有問於燕婷。」
芮敏行心裡高興,學侗話提議:「走,來客嘎,我們去看下菜長高不得,順便找點野菜。」
沙質土壤種需鉀的薯類可以,種需氮的葉菜不行。他們種下的菜,出苗齊整卻長不快,白菜秧只有鋼筆高,用水泡過的豌豆種苗雖高些,但沒起籐蔓,無尖可摘。兩人忍痛勻了一把白菜秧,去找野菜。芮敏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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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嶺灣呆過,認得一種叫「清明菜」的野菜。他把清明菜灰桿小綠葉,托朵黃色花蕊的特徵描述了,就到林邊荒地去找。
遍尋不見正失望,芮敏行指著林中一棵碗口粗的喬木大聲叫:「看,好像是椿菜!」林文曲順眼望去,灰白樹幹的無葉枝尖,都立著蔸暗紅葉嫩黃小白菜秧樣的東西,這是椿樹將來的葉子,此時正不到半拃,鮮嫩油亮。芮敏行大講吃過椿菜炒雞蛋鮮香無比的味道。林文曲聽說,立刻衝到樹下,翹首伸臂,掰下兩大把嫩芽。芮敏行環顧左右說,「要留點發葉子。這林子大,有一棵就有第二棵第三棵……我們一天掰一棵,天天都有新鮮的吃。這就是我們的天然菜園子!」林文曲手裡攢著嫩芽,高興地晃著頭自編哼唱:「我們的生活有了偷嘴魚,青綠不見的日子不再來……」
兩人回到屋裡,敏琳和於燕婷已在火塘邊生火做飯。兩人亮出手中的「戰利品」,敏琳取一棵在鼻下嗅嗅,說:「這裡的椿菜咋不香呢?怪羅。」說著遞給於燕婷,「你聞,是不是我的鼻子聞不出。」於燕婷嗅嗅也說不香。敏琳說:「等我去借幾個雞蛋來炒,將就拿給她們認一下。」
敏琳剛出門,於燕婷劈頭就對兩人說:「你們不曉得,氣死我嘍!曹慧跟陳高榮,過年喝點酒就瘋扯扯的!經常在我們房間鬼扯,搞得我在也不是,走也無地方。我咋勸曹慧她都不聽,我太氣啦,就跟他們分家了!來你們家轉一下,眼不見心不煩!」
林文曲評說:「才下來好久點,就如膠似漆,不像話!」
芮敏行淡問:「他們有好大嘛?」
「曹慧和我一樣,十八,姓陳的十九,留級生!」
聽到「留級生」三個字,林文曲拉下臉高聲嚷嚷:「吔吔,你不要一竹竿掃一船人!我這個留級生就從來規規矩矩,安分守己。」
於燕婷也覺得自己隨口,撲哧一笑說:「是的是的,應該在前面加個壞蛋!」隨即轉開話題,「你們曉得你們班的小花嘴的事不?」
林文曲忙說:「我們正想問你。」
於燕婷面露憐憫說:「還是有點慘!那次抓去關起,聽說天天遭打,不得幾天就說他自殺了!」
「死了!自殺?」兩人又驚又疑,同時都有種秀才書箱,內中有文章的感覺。
「他家去領屍,全身青一塊紫一塊,不得一處好肉!他媽見了當場昏死過去,回來腦筋就不管事了!反正慘得很!」於燕婷語氣淒然,俊俏的眼裡閃有淚花。
聽了小花嘴被專政的結果,兩人都默然無語。唏噓間,芮敏行埋在心底,對小花嘴的怨懟灰飛煙滅,墊起一層悵惘與迷茫。
過了一會兒,芮敏行才對於燕婷開口:「來了就多散幾天心,過大年再走。」
於燕婷抿笑說:「剛才敏琳也留我了。既然你們也留,我就賴倒過大年。不過我不吃你們閒飯,趁天氣好,把你們兩個髒豬的被窩拆來洗了!」
林文曲聽了大笑:「你看我猜對不得?活雷鋒現身,就有好事來!乾脆這樣,如果回去不好處,就申請轉到小梁來!敏行,你幹不幹?」
芮敏行正被於燕婷猛一下拉近距離的「髒豬」兩字撞走了神。他一下子還適應不了這種暱稱,為什麼在學校三四年可以不說一句話的男女,換個地方才對答隻言片語,就像兩根電線搭接通電樣的,如此迅速親近了呢?他覺得自己荒蠻的情感原野上陡然展現了一層朦朧的亮色,像欲曉的東天。他心裡不由得湧出一種對這情感體驗的渴望和喜歡,希望這種親密體驗能永遠持續。
林文曲見他不回應,逗他:「是不是心頭正求之不得,激動了說不出話?」
芮敏行回過神,乾脆順水推舟迎合:「你又猜對了!只是再來個勤快愛衛生的,井水更不夠用了!」
於燕婷嗔問:「你咋扯井水夠不夠用?莫非愛乾淨不好啊?」
芮敏行跟林文曲相視一笑,正要解釋,廚房門被猛一下推開,敏琳人還沒跨過兩尺高的門檻,就在聲色俱厲:「快!快點!把你們的『椿菜』拿出去丟了!」見屋裡人遲疑,又叫,「那不是椿菜,是漆樹尖!惹倒就生漆瘡,脬眉腫臉搞不好就會死人!」
「不要喊,你先說吃得吃不得!」芮敏行捨不得到手的青枝綠葉,更見不得驚慌,虎臉鎮定說。他跟敏琳在家就是一對意見經常相左的姐弟,小時候,左一升級,就亮拳腳。
現在再左也不出手了,敏琳仍不是省油的燈,嘴上功夫有增無減:「你也先說油漆吃得吃不得,吃得,這東西就吃得!」
於燕婷趕緊息事寧人,雙手亂擺說:「肯定是吃不得的,快丟出去!不要再用手,拿火鉗夾出去!」
林文曲夾著鮮嫩的漆樹尖歎氣:「這菜哇菜,真是吃了上頓愁下頓……」接著,他拿腔哼了句歌劇《白毛女》中的唱詞來結尾,「苦日子怎麼過喲,怎麼過!」
芮敏行說:「光愁無用!明天正好趕場,我們還是去糧站買點黃豆來推豆腐,還可以炒不費油的馬尿豆。」
「這回我們自家推,拿點做渣豆腐,豆渣也可以當菜。」敏琳遠遠讓過出門丟漆樹尖的林文曲,進屋亮出當家人的態度說。
於燕婷拍手:「對對,推豆腐好玩,推!」
敏琳似乎別有他意地笑說:「好不好玩,你都跑不脫!」
糧站是公社糧管所在邊遠大隊派設的收糧存糧點,平時只有兩人值守,除了糧油收購季節,只逢趕場天開門。以往開了門,附近幾個吃供應糧的教師和供銷社職工,買糧要到處找人。「惆悵客」來後,吃供應糧油的人激增,懶散慣的糧站當班人害怕這些造過反,現在仍愣睛鼓眼虎虎生威的年輕人,主動貼了個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準時賣糧油的安民告示,破天荒明確了一個營業時段,老老實實坐班,以免惹是生非。
芮敏行和林文曲肩掛個直筒白布袋,搖搖擺擺走進在倉房臨時隔出的開票賣糧處時,已有外隊四五個男女知青在開票的三抽桌上支肘托腮,將戴了老花眼鏡、賣糧收款稱重發糧「一手清」的岳老伯團團圍住,耐著性子盯著他握筆的手一會兒艱難地在糧卡、票本上移動,一會兒遲緩地在舌尖上抹唾沫點錢。
另有幾個拖筐像是等稱糧的知青,先在磅秤上嘻嘻哈哈稱體重,後就輪番用手撮起分品種裝在撻斗裡的大米、包谷,黃豆、豌豆、四季豆高舉高瀉成飛流,似在隨意把玩,打發等待的無聊。
都是認得的,打過招呼後,芮敏行塞進人堆去開票,敏琳給的是十斤黃豆加半塊帶票肥皂的錢。岳老伯只同意供應五斤,說指標不夠。林文曲插進來幫說,才同意多加一斤。等岳老伯鎖上抽屜,搖晃到磅秤邊對票挨個稱糧時,芮敏行發現,沒參加開票稱體重的人全不見了,心裡不由得有些納悶。
當他提著六斤黃豆走出糧站大門,見林文曲正跟那些把玩無聊的同學笑得前仰後合在作別。他狐疑過去,問他們大笑的內容。林文曲把他拉開,往小街供銷社去買肥皂。路上,步屐有些蹣跚的林文曲說,如果答應把沒買足黃豆剩的六角錢用了,就給他講為什麼笑。芮敏行說敏琳收支都記得有賬,咋能用?林文曲說我們買成東西抵賬。芮敏行點頭,問咋用。林文曲說早算好了,買九個雞蛋和一包議價蘭雁煙。芮敏行說雞蛋可以,煙咋說?林文曲說我有東西抵,只會超!說著拍了拍衣褲的四個荷包。
芮敏行伸手一摸,立即明白:「你?你們,偷……!」
林文曲連連搖手:「哎哎哎,這個字用不上!全民所有,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孔乙己不是說,讀書人偷書不叫偷,叫竊;那無菜人偷菜,也叫拿!大家有約,等有菜吃了,就停止此項革命行動!」
芮敏行聽了,找不到反對的理由。自己是利益均沾者,又不是唱高調的人,自然樂意默認。
林文曲笑:「你想,蛋湯、豆腐、煮四季豆,炒馬尿豆加個回鍋肉,這個大年咋樣?」
芮敏行也笑:「也不枉自留人過年,可惜缺湯圓,找不到各取所需的地方!」
林文曲拿眼恨他:「你不要得隴望蜀,想入非非!一家人都不團聚,想吃哪樣湯圓?那會觸景生情,吃不下去!」
芮敏行這時卻觸「話」生情,腦海裡浮現往年家裡一五一十分食湯圓的情景,舌根一下湧出不少口水堵在嘴裡說不出話,便黯然點頭共鳴。
林文曲找個僻靜處,將上衣荷包裡的黃豆抓進布袋,再把褲兜裡的四季豆倒騰進上衣荷包。他眼裡閃著翠葉愉快的影子,反覆叮囑「各取所需」事一定不要讓敏琳和於燕婷曉得,然後一步三搖,又哼唱起他的自編小調:「我們的生活有了偷嘴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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