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陌生的父親陌生的故鄉2 文 / 阮本新
昨天正午,芮思齊萬分高興搭上路過農場的班車,下午四點左右到了省城。除了高興如願得到探親假,他還高興得批准提前離場,無形中多得了一天半的假期。這樣,他先回魚嶺灣過年,再去老家石頭甜看望老父的計劃,就完全有了時間保證。
老家雖說離省城只有一百多公里,但不通班車,下車還得走三十多里山路。本來,他的假期連來帶去十天,當他寫報告請假,翻看日曆計劃時間,看到除夕是週一時,心裡不免活泛起來:農閒的週六下午和週日一般都呆在場裡休息,如果批假能忽略不計週日從週一起算,還能提前在週六中午離場,那就太好了!他決定試試運氣,先到小賣部買了兩包不憑票的議價煙,磨磨蹭蹭走進行政科趙科長的辦公室。
趙科長兩根指尖夾住鼻樑上下揉動,看著急切而有些打結地申說的他,眼光不時瞟瞟他畢恭畢敬遞放在桌上的報告及蓋在下面的香煙,心中暗自感歎:這個刑滿沒摘帽、留場當農工的右派,平時看上去老實木訥,唯唯諾諾;而這時雖言詞懇切,微瞇的眼睛也配合發出讓人同情的光波,但不停撲閃著的眼皮卻好像在努力掩蓋他頗深的心機,全然不像被專政改造過的變形外表。似乎面革了,心沒洗乾淨,撲朔迷離的眼光裡,還固留著對什麼無所顧忌的痛恨和蔑視!可見,對思想這種深不可測、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進行改造,是有點扯淡!而用強指望人這種很難認錯的動物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就更像雄才大略聰明過頭的秦始皇愚不可及地固求不死仙方樣,是癡想蠢念。
的確,兩百多年前,法國**官孟德斯鳩就告誡說:思想不能定罪。只是他的話在中國不管用。兩百多年後,在中國,55萬眾,甚至更多有思想有想法的人,就因被誘導表達思想和看法獲罪:或服刑,或流放,或置於告密者的「天眼」窺視下。而且懲罰過後是沒完沒了的濫專管和逼服從,枷著那頂無形的緊箍魔咒帽,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還連帶父母妻室兒女跟著受盡難以言表、扭曲人性的磨難。二十多年熬過,擦屁股的人說是搞擴大了,可以摘帽。就甄別。最後還是坦誠公佈,當時全國有資格戴那右派魔帽的,實際上只有96人!芮思齊憑那個比譬,肯定不夠格。
聽完芮思齊的請求,其中想去看望父親的願望觸動了趙科長。這位有點文墨的南下幹部,不禁想起了自己山東老家也枷有頂富農魔帽的老父……於是不動聲色地咬咬牙根,抓過桌上的報告,信手先裝點一句「要鬥私批修」的最高指示,接下滿足了芮思齊的請求,同時寫下「準時歸場,不得有誤」的慣常官語。
芮思齊雙手接過報告,激動得口中不斷稱謝。趙科長拿起一盒煙撕開,抽出一支點燃,餘下的放回原處,叫他拿回去。芮思齊連忙搖手。趙科長冷臉說:「不拿走是不是
』』看書*網!女生。,那在叢竹柔柳中蜿蜒的貴人河也濁浪迭起,屍體雜物飄浮,慘狀攝人。他時年十六七歲,體內已有方剛血氣,驚嚇之餘,熱血回流賁張,便在課餘積極參加反日宣傳,到難民收容所當志願者,在此結識了同是志願者的房錦玉。
亂世中上得兩年中學,他便進書局當學徒自食其力。日寇降時,他已升為主任,收入可觀穩定,迅速被發展為國民黨員,並在三青團省團部兼了個沒薪餉的差事。隨後與房錦玉喜結連理,生一女迎來新中國,並從國民黨的書局順利轉手到新中國的書店繼續領薪水,接著在三年裡又添一女一子。而他在老家務農的父親芮為臣兩喪三娶,卻只得一子一女,那異母妹還跟他的大女兒敏珠同年。
他拐進百貨大樓,商品琳琅不滿目。吃喝的東西,平價便宜的要憑票;議價的不要票但特貴,他大多數買不起。轉了轉,掂量一下錢夾,他給妻子買了條棗紅圍巾,給父親買兩瓶議價中最便宜的竹陽大曲,給兒子買雙深藍色球鞋,其餘的人,只能是一雙尼龍襪表心意了。
回到旅社房間,他按老習慣找出記事本,將花掉的錢一五一十登記上去,然後盤點餘款核對,但摸遍荷包,找不到淺灰色的塑料錢夾。他努力回想有可能閃失的環節,但耳朵嗡嗡作響,腦子一片空白,鼻子縮成了個大蒜頭,焦急打皺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錢夾裡應該還有四十來塊錢,要報銷的票據也在裡面,加起來接近他兩個月的工資。這麼多錢,還計劃了多筆用途,一下不翼而飛,明天到家怎麼說?去老家怎麼去?幸好車票夾在記事本裡,還在。他捏在手裡,呆呆地看著,心裡陣陣發痛,毫無辦法,就像當年聽到右派榜單裡有自己的名字那樣無助。暗淡的天色全黑了,他有興奮有期待的節日像頭頂積有灰塵的燈泡,昏暗無比。
不過,春節是全年節日之最,是大自然向炎黃子孫發出的不可抗拒的信息素。千山萬水腳下過,很難有什麼能阻擋人們回家過年的念頭和腳步。就像執著的大馬哈魚史詩般回歸自己的出生地,任憑歸途跋涉艱辛,甚至演繹喪失生命的悲壯,也在所不惜。芮思齊痛定不再思痛,決定破罐破摔,還是按老話說的,管他有錢無錢,都要回家過年。然而一覺醒來,卻是天寒地凍大雪封路。趕到車站,十幾輛黑鼻頭客車一夜青絲變白髮,老態龍鍾窩在雪地裡,站門口寧靜祥和的白雪被雜亂密集的腳印踐踏成一片污穢的黃黑色。
狹小的大廳裡十分擁擠,鬧哄哄,亂麻麻,人頭攢動,像海灘密密麻麻你推我搡的鳥兒。車站的高音喇叭雖然平等待人,把大廳裡焦急的各色人等均稱為革命旅客同志,但是通知的內容卻有人高興,有人發愁。芮思齊聽到,魚嶺灣方向的班車不但在停開之列,還歸在只能退票一類。他的鼻子立刻聯合眼睛嘴巴皺成了一團怪模樣。外面的天空板著灰濛濛的臉不算,還乾脆斷人念想似的拋灑起凝毛來。常言道,凝夾雪,半個月。已身無分文的芮思齊祈禱似的向天空張望思量一下,除了走路回家已經別無選擇,只好走向退票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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