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魔鬼無處不在 1 文 / 阮本新
秋去秋來,離校快一年,沒有任何上課的消息。芮敏行開初很躁動,也打主意冒充造反寶貝四處煽風點火,亂串遊玩,但無奈被陪護責任加身,而且囊中羞澀,也怒放不出混吃混喝的臉皮和勇氣,只好當縮頭烏龜呆在魚嶺灣。
鄉下的批鬥會照樣津津有味,不時有新人被揪鬥,像茅坑裡放炮——振奮(糞)著人心。資源枯竭,又玩出鬼花樣:每逢趕場天,相鄰公社的造反派也學趕轉轉場兜售雜貨的小商販,各自押帶本公社的挨斗人來搞聯合批鬥,努力讓刺激疲勞的圍觀者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臨時專車「老烏鴉」對挨斗人管去不管回,芮敏行和二姐敏琳必須尾隨走路,輾轉跟場,接應架扶母親走路回家。大姐敏珠已有小學代課工作,單位人要避嫌。敏莉還小,兩個離校的「逍遙派」自然責無旁貸。
房錦玉接受兒子提議,女扮男裝,裝聾作啞混在台上。最初的心理應激過去,人已麻木,不再祈盼批鬥會早結束,而是盼望散場時,看到從街角飛奔過來的兒女。當僵直酸痛的雙臂架在兒女幼小而努力往上撐的肩上,她領略到一種苦澀而溫馨的天倫之樂。兩個不滿十四和十六的少男少女也絲毫不抱怨這有些份量的擔當,樂此不疲沉浸在被需要的自我滿足中。不挨斗的日子,房錦玉去掃大街,兒子就沿著沼澤小溪釣魚給她添能量。她把挨斗當練瑜伽,再補充點勞動兼烹吃小鮮,臉色反比過去整天坐櫃檯紅潤了許多。
突然批鬥會不開了,公社這根「常青籐」上的工農兵學商「向陽花」搖身成了癲狂魔怪,演戲樣分邊邊、劃槓槓威武雄壯:東街衝出奪權幫,西頭就橫保皇派;南邊爭捍衛,北角立誓死。各幫派裡都有惡棍,先是標語、口號、大字報口誅筆伐,隨後拳頭加棍棒,最後乾脆刀刀槍槍,真槍實彈對打。挨鬥敵人不亂了,反倒享受起雲卷雲舒的休閒來。
初秋一個普通的清晨,灰白色的霧氣已從街巷撤離來到溝谷,緊貼著沼澤田壩表演似的輕柔翻滾迴盪;漸漸**的陽光穿出雲縫,像一把把刀劍直插下來。街上門戶緊閉,像墓地般靜寂。街心供銷社大樓與對面小樹林,有槍口對著槍口,只等扳機扣動。
芮敏行被阻在屋裡不准出去,一家五口呆在屋裡大眼瞪小眼。
砰——啪!下放給民兵使用的那種單彈老式步槍終於發出沉悶的聲響。這有一聲沒一聲,稀疏撩人的槍聲,就像兩個小頑童在比放撿來的鞭炮,輪流小氣,誰也捨不得多放。
槍一響,芮敏行兒時就累積的打仗念頭被攪動了。他再也按捺不住,跳起來拉開房門,後面立刻追上來母親的喝問:「小敏行,你要搞哪樣?」
「我會搞哪樣嘛!」他不耐煩地頂撞,心裡此刻就想幹點什麼出格的事。
進入青春期的逆反早前掖著不跟有難積弱的父母作對,今天似乎被這動盪空氣的槍聲撼動,一下頂開了壓抑的魔咒。加上一年來脫離管束,逍遙自在,野馬無籠頭,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對什麼都無所畏懼,都看不順眼的衝動。他抬眼看到門框上起層裂開的對聯,邊角紙片如殘花敗葉在晨風夕月中扇動了多天,這時特別刺眼。他兩眼狠狠地盯著,突然伸手把夠得到的刷刷撕下,接著反身抬出椅子墊腳,乾脆把餘下的全撕了個精光。
屋裡的人瞠目結舌看著他。他不理會,蹲下去把落地的碎紙片撿到手裡團成一團,往後揚一揚,告知屋裡的人說:「我去把它丟在廁所頭,將就解溲。」邊說邊朝對面圍牆角落的廁所走去。他立耳靜聽,沒有聲音追喊,回頭看看,馬上彎腰踅向院壩側門。
他出門溜到路邊一塊菜園旁,順手抽了根柵欄木棍當槍使端著,學電影上打仗的人,貓腰沿著熟悉的街巷,慢慢向街心靠近,最後趴在供銷社斜對面的巷口饒有興味地觀看。這時供銷社樓上的窗玻璃大多已破碎。
他想,這有氣無力的對射,不知是什麼意思。他一會兒希望打凶點,好看熱鬧;一會兒又希望雙方罷兵,免得出人命。他覺得雖不能慷慨赴戰、揮灑逸興,但置身真槍實彈現場,近距離隔岸觀戰也將就,心中不但不害怕,還有幾分豪氣沖頂。
突然,槍聲停了,小樹林裡有人用喇叭話筒喊話,聲調模仿電影上抗日軍民對炮樓的攻心調:「對門『風
』看書網奇幻!槍聲辟啪辟啪緊湊起來。這時窗口躲閃張望熱鬧的群眾傳出一片驚呼:「啊喲!大幹了!大幹了!」他們雖各有支持傾向,但沒有堅定的立場,私下裡統一把兩個戰鬥隊分別戲稱為「好派」和「屁派」。
隨著林子裡喊出一聲:「同志們,衝啊!」屁派一下子立起三十四人,沒槍的也手握扁擔和兩頭尖的扦擔,順坡衝到馬路上。一枚手榴彈飛在供銷社樓梯口爆炸,引起樓裡人的恐慌。一個穿白背心的人剛在樓梯口探頭,子彈呼嘯而過,嚇得縮了回去。但很快,樓道口湧出一幫男女,埋頭弓腰,抓住扶手連下帶滑,稀疏的子彈沒封住逃命人,一著地,就快速往田壩跑。芮敏行看到有方一福和小出納。屁派的一些人立即尾追上去。樓裡沒跑脫的幾個好派當了俘虜,押下來沒站穩,扁擔就朝他們膝蓋彎橫掃過去,齊刷刷斜倒在地。他們一隻手肘支著身體,一隻手肘護頭,提防新的打擊,眼裡滿是恐懼和乞求。
戰場剛轉移,街上一下子冒出許多人,膽小的遠遠站著看熱鬧,膽大的就緊緊跟在槍後面追熱鬧。芮敏行早就一躍而起,加入追熱鬧一群。
快到田壩,一個屁派持槍民兵立住腳,舉槍瞄準前方跑的人開了一槍。槍聲過後,有人興奮地喊:「打倒了!打倒了!好槍法!看這狗日的還跑得起跑不起。」中彈倒地的是芮敏行最不想看到的人——方一福。只見他手腳不停地抽搐,一攤鮮血浸漫在左胸,染紅了雪白的襯衣和貼心的主席像章。
跑在方一福前面一點的是小出納。她奔跑時身輕如燕,細軟的腰身不斷急劇地扭動,兩手、兩腳以及兩根細長扎紅蝴蝶結的麻花辮都在慌亂地飛舞。她聽到方一福哀叫:「哎喲哎喲!我遭了!」回頭見方一福倒地,就本能地反身跑來想扶他。方一福卻向她奮力一揚手,一個小紅布袋落在她面前,方一福聲音嘶啞地對她喊:「撿起,快跑!」她彎腰撿起,捏在手中,正猶豫時,追趕的人有兩個已越過方一福追上來,伸扁擔攔住她的去路,路兩邊是秧苗青蔥的水田。她背對水田站住,驚恐地看著面前兩個大口喘氣、瞪著牛眼、兩枚直徑七八公分的鐵質大像章隨胸膛起伏的民兵。
「把公章跟老子交出來!」一個牛眼喝令她。
小出納聽到喊交章,似乎受了使命感的刺激,反不再驚恐,把手背到身後不說話,一臉凜然倔強的樣子。迷霧早已被太陽驅散,在她頭頂,溫煦的微風吹動著似動非動的朵朵流雲,彷彿是群絕望的羔羊一邊咩叫,一邊要努力逃離那片靜如死潭的藍色深淵。
兩人左右來抓她的手,她手躲閃一揚,立刻被抓住,紅布袋從手心摳了出來。有個牛眼見章到手,不懷好意地用胯碰了她一下,小出納仰面跌進水田。泥水很快浸濕了她的衣褲濺滿頭臉;兩對牛眼邪惡地盯著水裡掙扎撲騰的小出納,手中帶鉤的扁擔頭不斷點觸她扭動的身子,明裡是攔她爬起,實際是貪婪地領略從柔軟肉身傳遞上來的快感。
方一福已經死去,持槍人均不見了蹤影。他失血土灰的臉上,眼珠嚇人地大瞪著,也許是剛才奮力擲紅布袋時的定格。有個圍觀的老農蹲下去,張開手掌壓住他眼皮往下抹。嘴裡念叨:「這是為哪樣嘛?年紀輕輕的!」旁邊有人接話:「為哪樣,還不是那紅砣砣惹起的!爭得命都不要了!」有人跟著歎息:「何苦啊!划不來!」
芮敏行既害怕又想看,頭腦卻一片空白,只覺心撲通撲通亂跳,就要跳出心房。這是他第三次看到身邊熟悉的人死去:第一個是餓飯時多吃細米糠,干結在腸道脹死的外婆,接下來就是謝老師和方一福。外婆死得痛苦,謝老師死得可憐,方一福死得恐怖,都成了他腦海裡揮之不去的夢魘。只是這年月,活著就這樣子,死了也無所謂。真是「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活人與死人之間,說近也近,說遠也遠。說近,剛才還在哈哈笑、吃東西,喊話跑動,眨眼工夫就轉換成一團不會動彈、任人擺佈的物件,讓活人難以置信;說遠,兩者彷彿相距十萬八千里,死人似乎是個形似人而非人的新物種,即便沒入一堆荒塚,仍給活人施加一些遙不可及、看不見摸不著的影響,讓活人恐怖敬畏,愛恨無所適從。
這時小出納時高時低的尖叫聲把人們引了過去。見有人跑過來,水田里尖叫的小出納掙扎站起來,一隻手緊緊抓住被扁擔頭挑脫鈕扣的胸襟,滿頭臉的污水,嘴裡不斷帶哭聲重複在罵:「死不要臉的流阿強!臭豬!」
一個屁派的中年女社員衝上前去,指著小出納對兩個正在狎笑的民兵說:「小二狗、小花豬,把這個小貨拉上來跟大家亮個相!」
兩個被叫豬狗的民兵像聽到餵食的畜生,立即丟下扁擔抓住小出納的胳膊一提,並不約而同用一隻粗大的髒手去托小出納糊滿污泥的屁股,五根指頭尖全陷進渾圓緊繃的肉球裡;眼睛噴火地近距離掃看小出納高挺的前胸和露出肚臍的腹部。
小出納水淋淋地立在路中央,頭髮和前胸佩戴的像章跟方一福的一模一樣,都糊上了污泥,耀眼的陽光溫暖著她濕漉漉涼颼颼的身子。她使勁扭了幾下如鰻魚般柔滑的身子,也掙不脫兩隻鐵夾樣的手,只好用怨怒壓住驚恐,無助地揚頭看著蔚藍色的晴空。
屁派女人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小出納的辮子,揚手就是幾耳光,破口大罵:「你這個方一福的小婆娘!沒倒(以為)把圓砣砣搶到手就是你家的了!老子們蓋個章,求爹爹告奶奶的蓋不倒!狗日的焐在被窩頭生蛆哇?」
小出納咬緊牙關閉上眼,雙手護住胸口,高聳的鼓房千斤頂般把手肘托起,露出豐滿的底圓,下身透濕的薄布片貼著肉,大腿和胯部輪廓凸凹畢現,任由人們引頸睃巡。
這時,田奶顫顫巍巍從人群中湊到屁派婆娘身邊,勸:「羅二娘,打幾下出口氣算了。姑娘家不懂事,放她一回。」邊說邊夠著去搖老婆娘抓辮子的手,又對一豬一狗說,「你兩個後生也歇口氣。」
羅二娘餘怒未消斜了田奶一眼,鬆開手,兩豬狗也只好跟著把手鬆了。田奶連忙推搡小出納:「還不快點回家去換衣裳!」
小出納鬆口氣,感激地看田奶,眼淚才汩汩湧出來,一邊邁步,一邊整理衣衫。冷不防羅二娘疾手過來,把她來不及扣上的領口刷地一下撕開,大聲喊道:「大家看這個小貨,還是不是個姑娘!」
小出納雪白的胸罩一下子展現出來。沒任何造假襯墊的白布薄胸衣緊緊包住原生態堅挺結實的鼓房,頂端的小圓點十分顯眼,讓在場的男人禁不住想入非非,眼光再無法挪開。
芮敏行沒有救人的能耐,只在心裡恨罵。但當小出納的胸衣袒露,他的眼睛也忍不住停留在那兩團潔白的凸突處,心一下子狂跳起來,全身鼓湧的熱血很快把臉沖得發燙髮紅。
小出納一愣,隨即發出一聲瘆人的長嚎:「媽吔一一!」只見她下巴緊縮,雙眼圓睜,空洞而直楞地盯了田奶一會,突然猛推田奶一個趔趄,衝出人群,嘴裡不斷發出「噫一一噫一一」的悲叫聲,凌亂的辮子又在後背跟著散開的衣衫飛舞起來。
小二狗、小花豬拔腿想追,有人大聲說:「還追哪樣追,人都怕瘋毬嘍!」
小出納一跑,人群又折回方一福旁圍堆。田奶對人群說:「你們哪個修陰功做好事跑快點!喊他家婆娘來,看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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