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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急不可待 文 / 劉異

    在依華小姐的記憶裡,並不存在後娘虐待她的事情。她彷彿後娘就是親娘。只是後來她長大了,就有些瞧不起後娘的思想。她從小到大都沒有缺少母愛,不過覺得父愛勝於母愛罷了。她認為後娘愚鈍、落後又封閉自己,是一個毫無見識的女人。她也很想幫助後娘,但是後娘簡直頑固不化,尤其鄙視新思想。一個人不能改變另一個人的秉性,儘管人與人之間有許多磨擦,然而,實際上這些磨擦也是避免不了的啊。

    這餐晚飯對依華而言,可以說是最沒有味口的,儘管飯香菜好。她心中怎麼都放不下這件事:章金亮要娶肖紅了!她不但心裡痛苦,而且一直都有焦灼不安的情緒。她多麼希望有人能夠幫幫她,可又總是覺得誰也幫不了她。這時,她對父親滔滔不絕的演說起了反感,她認為父親故意忽視她的問題而把他本身的事情看得過於重要,這使得她更加不高興起來。

    她甚至像從前不懂事的時候那樣,在心裡頭責怪別人藐視她,對她缺少疼愛之情,彷彿大家都是幸運的,而只有她正遭遇不幸。她覺得自己嚥下去的飯菜都好像在肚子裡變成了頑固的石頭,塞得她心裡更難受。她一氣之下就將沒吃完的小半碗飯往桌上一擲,扔下筷子便跑進了自己的房間。她倒在床上,又急又煩地流著眼淚。

    過了一會兒,婁氏進來了。她到這時才發現女兒的情緒不正常,卻又弄不明白是為什麼。她也不打算詢問清楚,只是想安慰女兒一下。她用討好的語氣說:

    「依華,我想讓周先生明天去一趟吳城,替你們姐妹倆選幾套衣料。都到熱天了,你也不能老是穿原來學校裡的衣裳;再說,端午節也快到,你們也應該添新衣裳。」

    「可是,娘——」依華眼睛紅紅地說:「我想自己去?」

    「那好呀,你到堂屋裡來和你爹商量好。」

    依華和母親走出了房間,來到堂屋。奶娘正在收拾飯桌,周潤伯點起了蠟燭。於是,一家人開始了晚飯後短暫的閒談。

    「爹,我明天可以自己去吳城選衣料嗎?」依華強作笑臉地問。

    「當然可以,只要你願意走路。」

    「爹,明天我也和姐姐一起去!」依珍嬌滴滴地說。

    「當然可以。但是,這裡雇不到轎子的。」

    依珍認真地接著說:「我能走路。我還可以和姐姐一樣跑步呢。」

    周潤伯插嘴道:「是啊,也應該讓小姐親自去選她們所喜歡的料子和花樣,我只能幫她們作參考。」

    范老共厭煩這類話題,他往日裡也很少參與這類話題的討論,所以對女兒的話不假思索地統統答應,對周潤伯的意見竟不理睬。他有一個習慣,差不多每天晚飯後都要和周潤伯談論一下當前的重大事情。今天他所想談的話題特別嚴峻,因此他的腦子撇開了其它的所有問題,而在搜尋著自己的思路。當堂屋裡鴉雀無聲,大家都用疑惑的目光望著他時,他正在嘀咕著。

    「——東洋鬼子真的要打過來嗎?——看形勢好像是強盜要來了啊!」他抬起頭來,放開嗓門接著說道:「據說——十六軍的軍長李蘊珩親自在馬當要塞督陣,**早就加強了要塞的江防工事,堅決要堵住東洋鬼子,力保九江和湖口啊!我估計這太平日子也過不了多久,所以說——周先生哪,我總覺得這今年的龍舟賽搞得很勉強。」

    周潤伯一直顯得那副文質彬彬的模樣,他這時候似乎又很穩重地說道:「有人講,東洋兵強大無比,不可戰勝,這使得人心惶惶啊!」

    聽到在談論東洋鬼子,奶娘和拐子也躲在偏門背後偷聽,並且臉上露出來害怕的神情。然而,依華小姐的整個心思都在章金亮身上。他應該是對她中意的——既然看中了又為什麼變卦呀?並且,他也明白她愛上了他呀?他怎麼又突然要娶肖紅呢?冥思苦想了一陣子,她腦子裡突然產生了一個唯心的想法:「也許章金亮並不知道我一定要嫁給他。」

    這種樂觀的想法,似乎使她恍然大悟。她接著這樣想道:「人家那樣推測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我並沒有對他表明心跡呀。事實上,他是喜歡我的。因為他是一個看重禮道的人,所以才不會那麼主動,這就造成了目前的情形。這是心照不宣坑害了我們。他不敢對我有奢望,然後就選擇了肖紅;如果他瞭解我內心的願望,就一定會等我的。」

    煩躁的情緒使她的思想瞬息萬變,有時候悲觀,有時候又滿懷希望。這時,她又覺得有救哩!起碼他們還沒有拜堂成親啊!在這段時間裡,難道他們的事情就不可能發生變化嗎?「章金亮肯定沒有見過肖紅,他們之間不過是媒妁之言;他們一見面,他就會看不上肖紅——就會拒絕和肖紅結婚而來找我——他很有可能要走這條路,如果他知道我范依華要嫁給他的話。無論如何,我起碼應當讓他瞭解我的心意啊!我一定要大膽果斷地去爭取啊!」

    依華小姐突然又興奮起來,滿不在乎地做了一個抖擻精神的動作,使面前那些正在害怕日本鬼子的人們愕然一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這位膽大的小姐吸引住了,覺得她是那樣的傑出,又那麼與眾不同。

    睡著之前,依華打算把自己心裡頭的那個計劃再佈置得周密一些,她吹滅蠟燭後便一直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不一會兒工夫後,她就彷彿發現章金亮悄悄地來到了她的面前——他的神情又痛悔又激動,他終於要對她說出那句她正熱切期待的話語。這時,她渾身的熱血都在沸騰,好像自己剎那間就超凡入聖了一樣。

    「萬一事態不能被我的行動計劃所扭轉,那我又該怎麼辦呢?」她想。但是,她接上又罵自己:「放屁!沒有那個可惡的『萬一』!」

    然後,她又信心百倍地對自己說道:「只要我勇往直前,就沒有我所辦不到的事情。就這樣定了——決不改變!好在他是喜歡我的!任何人都得聽我的!」

    她倏然神經質似地坐起來,渾身使勁地握緊了雙拳,眼珠子在黑暗中閃著電火般的亮光。她認為沒有誰敢欺負她,——只有她才是戰無不勝的,認為自己總是得心應手地駕馭著命運,而要掌控自己的婚姻那也是不在話下的;她還認為,願望和現實不過是一步之遙。

    直到半夜時,她才為自己想好的計劃感到滿意,而且思想上也作好了充分的準備。不一會,她就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五月的南方天氣,變化無常。晚上還是滿天星光閃閃,凌晨便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熟睡中的依華被雷聲驚醒,她急忙起身下床去,把笨重的木窗子關緊了。風暴雨在中午時才停止,她也去不了吳城。同時她的計劃也就得再等一天實行,這又使她有點煩惱,因為她擔心章金亮有可能不會去肖村看龍舟賽;但是,她又相信大成和小根一定會把章金亮叫去。

    整個上午,她沒有出一次房間。妹妹幾次進來,都被她連哄帶勸地攆了出去。她埋怨天氣,有時還大罵那嘩嘩而下的大雨。早晨她還以為風暴雨會很快就停止呢,因為周潤伯也是那樣說的,於是她就一直在作好動身前的準備。圓椅子上放著一件白底碎花大襟衫和一條粉紅色褲子,這是她四年前穿的衣服,是一套最舊的衣服。如果她的計劃實現了——也就是說,章金亮同意和她一起去投軍的話,那麼她就覺得自己穿這套舊衣服最合適。但是,後來她又發現了一個問題,總不能穿著舊衣服去見章金亮啊——這會給他帶來不好的印象。接著,她又把樟木箱裡的衣服全翻了出來,想找一套最漂亮的。可是紅紅綠綠的衣服一套一套地擺在床上,卻又使她眼花繚亂,竟不知道哪一套最好看——最會讓章金亮欣賞。

    眼見得今天沒希望了,她居然坐在房裡賭氣,連中午飯也不吃。范老共走進房間,他知道女兒是因為心事重重而發情緒,便打算哄她一下。於是,他就討好地說:

    「依華,我讓周先生下午就去吳城為你訪一個丫頭,可能明天就會把人帶來,好嗎?」

    「爹,我現在不想要丫頭了。」

    他愣了一下,接著說道:「你不要,我也要讓周先生去訪一個來。反正我們家裡需要添一個丫頭,奶娘經年齡大了。」

    「爹,我老實告訴你吧,我想去當兵。」

    「去當兵?」他鎮定一下後,連忙說:「可以,可以,但是你現在應該去吃飯啊。」

    「可我真的是不餓呀。」

    范老共掃了一眼亂七八糟地扔在床上的衣服,卻又語調風趣地說道:「我的寶貝兒,你被心事撐飽了吧?也好,你餓了再吃。」

    父親出去後,依華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便安靜地睡了一覺。她醒來時,奶娘正走進來,手裡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油鹽飯,上面還有兩個荷包蛋,那濃烈的香味撲面而來。以前也是這樣,只要依華賭氣不吃飯,奶娘就會在背後為她準備油鹽飯加荷包蛋,然後適時送到她的房間裡來。不過,這次她讓奶娘失望了。

    「我真的不想吃飯,你把它端出去。」依華對站在自己面前的奶娘說。

    「那我去弄一碗三鮮湯來,讓你開開味好嗎?」奶娘誠誠懇懇地繼續討好著說道:「依華小姐,這可是東家老闆親自叮囑過的,並非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啊。」

    依華翻身爬了起來,坐在床沿上。她突然這樣問道:

    「奶娘,如果我去當兵,我爹娘會不會心裡難過呢?」

    「若是他們贊成你去,那就不會難過。但是,我想他們一定不會放心你在外面的,那可不比在學校裡啊。」

    「如果有人照顧我呢?而且照顧我的人又貼心、又可靠?」依華繼續地問道。

    「不可能吧?難道你在軍營裡也可以帶個丫頭嗎?」

    「你記得去年送我回家的那個男生嗎?就是他會照顧我。」依華終於忍不住地說了出來。

    奶娘顯得很驚愕,又感到為難地說:「那不太可能吧,依華小姐?」

    這句話說得依華心裡頭十分不高興,儘管她沒有任何的理由認為奶娘的話沒有道理。她居然態度強硬地說道:

    「為什麼不可能呀?我就是偏偏要把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

    奶娘急忙又換了一種語氣道:「依華小姐說的話也許有道理,因為你總是像一個男孩兒嘛。不過,男孩兒可是每餐都要吃飯的呀。你聞一聞,今天的荷包蛋我算是煎得最香的呢。」

    「拿來,拿來!我吃,我吃!」依華一邊不耐煩地說,一邊接過了飯碗和筷子。

    奶娘一面掩飾著得意的神色,一面轉身出去了。她洗乾淨手後又轉了回來,把依華扔在床上的衣服一套一套地折疊得平平整整,然後放進了樟木箱裡。依華嘴裡在嚼著東西時,心裡頭想道:「再這樣過下去我真會被憋死!我真是想不到自己,居然就這樣在家裡呆了足足十個月。我可被別人哄夠了!你們總是哄我吃、哄我穿、哄我玩——為什麼要這樣把我當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來哄呢?總認為我什麼也幹不了,我偏要去幹一場給你們看。總認為我嫁不出去,那我就去搞一個閃電式的婚姻。不過話又說回來,是你們對我太好。但是,我再也受不了這種恩惠,這十個月軟禁般的生活就算我對你們的報答吧。我范依華可不是一個甘心屈居在家裡的女子,我要去外面的大世界裡闖蕩!」

    事實上,即便是富貴也束縛不了一種進步的思想。其實,范老共的思想也一直是進步的,否則的話女兒就不會讓他寵成這樣。儘管依華並不是那麼壞——甚至她很優秀,但是這種優秀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裡卻是一種沒有禮教的典型表現。不管是窮人或富人家的女孩兒,她們都是那麼斯斯文文,膽小如鼠,尤其是深居簡出。

    「依華小姐,你可要慢慢地吃喲,吃快了對肚子不好——小姐,吃飯的時候可不能歎氣啊!那是對祖先沒有禮貌的啊!」

    奶娘一邊整理著房間,同時不停地提醒依華,顯得既像一個慈母又像一個家庭老師。依華覺得她說話總是一句使人反感、一句又讓人感激,不過最後當然是感激大於反感。

    「奶娘,你說明天還會有風暴嗎?」依華把飯碗放到桌子上,走到窗前望著外面問道。

    奶娘回答:「明天不是要舉行龍舟賽嗎,那肯定不會有風暴,因為天老人家會照應的。」

    可是,依華並沒有認真地聽奶娘的話。她的心早從窗口飛出去了,一下就飛到了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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