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38章 文 / 煙穠
「楊之恆!」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在這寂靜的清晨,聽著格外響亮些,就連樹枝都受了驚嚇一般,簌簌的掉下了幾團雪花,飄飄灑灑的落了下來,點在人的頭髮上,似乎簪了一朵白色絹紗堆出的宮花一般。
梅花林裡有輕微的聲響,穿著白色的楊之恆在一處略微開闊的地方舞動著手中的寶劍,三尺青鋒化成了朵朵梅花一般,寒意森森的綻放在這銀色的雪地上。天邊初升的日頭映著冷冽的寶劍,淡淡的光芒倏忽閃過,在眼前化作了點點星辰,不住的閃爍。
「楊之恆,你停下來!」一個小姑娘飛快的奔進了梅花林子,身後跟著幾個丫鬟:「郡主,你小心些,楊公子在練劍,別太到前邊去了!」
那小姑娘停住了腳,在一棵梅花樹下站定了身子,朝著楊之恆大聲叱喝道:「楊之恆,本郡主命你速速停手,你聽到沒有?」
楊之恆沒有搭理她,雪地上依舊有著不住游移的身影,手下的劍花一朵接一朵,看得人眼花繚亂,那梅枝上的雪因著寶劍掠過而不時飛揚起來,如一隻隻玉色的蝴蝶,紛紛揚揚的展開了翅膀,迎風而起,又順風而落。
「郡主,楊公子在練劍,你別干擾了他,等著他停下來以後自然會與你說話的。」身邊的丫鬟將一件艷紅的斗篷給那小姑娘披上,替她將寶石紐子別好,又將帽子給她整理好,停下手來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主子,臉上露出了恭維的笑容來:「郡主穿著這斗篷,就跟那畫裡的人一樣俊俏了。」
那小姑娘輕輕的哼了一聲,她是豫王最小也是最受寵的的女兒,剛剛生下來便由皇上賜了郡主封號,大名玥湄。因著受寵,所以性子有些嬌縱,豫王府裡沒有幾個人沒有受過她的閒氣,唯獨對於這楊之恆,她卻不知為何格外的不同些,即便他冷冰冰的不想搭理她,可她依舊追著過來找他玩耍。
楊之恆是豫王手下得力干將焦大的徒弟,六年前由他帶著進了豫王府,因著他與豫王第二個兒子許兆寧年齡差不多大小,又聰明伶俐,豫王便命他給許兆寧做伴讀,留在了豫王府。可自從他進豫王府的那一日開始,玥湄郡主便纏上了他,一直跟在他身後跑來跑去,小的時候小嘴甜甜喊他「之恆哥哥」,年歲漸長,玥湄郡主對他的稱呼便變成了「楊之恆」。
「楊之恆,你每次都這樣不搭理我!」耐著性子直到楊之恆停下手歇氣兒,玥湄公主這才撅著小嘴奔上前去:「你是不是故意的?」
「郡主乃千金之軀,之恆只是一個小小伴讀,哪裡敢不搭理郡主。」楊之恆取出一塊絨布出來,輕輕的將寶劍上的雪水擦淨,他全身貫注的盯著那三尺青鋒,連頭都沒有抬一下,氣得玥湄郡主直跺腳:「你分明就是不想搭理我!」
身邊幾個丫鬟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這些對話日日要聽幾遍,可這玥湄郡主卻是樂此不疲,每日裡頭要來楊公子這邊自討沒趣。自家郡主乃是豫王的女兒,身份高貴,何必來尋著楊公子說話。雖然說這楊公子生得英武,可畢竟卻只是一個沒有根底的伴讀,最多到時候就如他師父一樣,在豫王手下領個事情做做罷了,也不知道郡主怎麼了,偏生要尋著他來吵鬧。
豫王妃為著這事兒也說過玥湄郡主幾次,可是似乎都沒有什麼效用,玥湄郡主轉過背去又來尋楊之恆,豫王妃瞧著氣惱,找到豫王讓他將楊之恆遣出府去,可偏偏許兆寧死活不答應,他與楊之恆在一起唸書練武已經有六年,感情深厚,自然不肯讓他離開:「母親好好管管玥湄罷,這關之恆什麼事兒呢?」銀衫少年臉上有焦急神色,急急忙忙向豫王妃行禮作揖:「母親,你不能將之恆趕走!」
豫王板著臉道:「夫人,你該說的人是玥湄罷?她被你寵得無法無天,這豫王府裡誰沒有吃過她的苦頭?她現兒也有十一了,你可得好好管教她,再過幾年眼見著便要出閣,還這般胡作非為可怎麼辦?那楊之恆是焦大的徒弟,兆寧的伴讀,我怎麼能因著玥湄的胡攪蠻纏將他趕出府去?」
豫王妃得了個沒臉,氣哼哼的回了自己院子,第二日一早,玥湄郡主過來請安,見著女兒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豫王妃心中有氣,不免說了些重話將她訓斥了一番。玥湄郡主一張臉拉得長長,眼淚珠子都要掉下來:「為什麼不讓我去找楊之恆玩耍?府中別人都很無趣,只有他還有趣些!」
見著女兒的眼淚珠子,豫王妃的心軟了幾分,還剛剛想說幾句旁的話來安慰她,玥湄郡主頓了頓足,一溜煙的跑了出去,只氣得豫王妃皺著眉頭揉胸口:「這可怎麼辦才好?瞧著湄兒這模樣,真是鬼迷心竅一般!」
旁邊的媽媽低聲勸道:「王妃,郡主這是年紀還小,天真爛漫,等著過幾年沉穩下來,或是宮裡指了一門親事下來,或者王妃替她尋了一門好親事,這事兒便不了了之,還用得著王妃來操心?」
得了貼身媽媽的勸告,豫王妃這才將一顆心平衡了些,嘴裡卻依舊低聲道:「但願那個楊之恆自己知道身份,不要有非分之想!」
玥湄郡主被豫王妃說了一頓,心中不爽快,拔足來找楊之恆,沒想到楊之恆對她不冷不熱,玥湄郡主越發覺得沒有意思,瞧著楊之恆白玉般的臉,在豫王妃屋子裡頭沒有掉乾淨的眼淚珠子又落了下來:「楊之恆,你倒是與我說說話兒!」
「請問郡主想要我說什麼話?」楊之恆將寶劍入鞘,抬頭朝玥湄郡主笑了笑,他的笑容十分乾淨明澈,就如這冬日的暖陽般,和煦溫暖,而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玥湄郡主呆呆的望著他的笑容,眼淚珠子已經止住:「我……我只是想找你玩兒,你帶我飛上樹去罷!」玥湄郡主伸手指了指身邊的一棵梅花樹:「就到這樹上頭可好?」
楊之恆無奈的望了玥湄郡主一眼,搖了搖頭道:「上回是我師父帶郡主上去的,可我還沒練成那種功夫呢,若是郡主想要去樹上玩耍,那便讓丫鬟們搭個梯子,自己爬上去罷。」
玥湄郡主臉上閃過失落的神色,望著楊之恆說不出話來,此時梅林外邊走了一個人進來,正是楊之恆的師父焦大,見了玥湄郡主站在徒弟身邊,心中暗自歎氣,這府裡頭這麼多人,玥湄郡主偏偏纏上了楊之恆。
走到玥湄郡主面前,焦大朝她抱了下拳:「郡主。」眼睛轉向了楊之恆:「之恆,今日二十八了,你也該跟著為師回府過年了。」
楊之恆見師父來給自己解圍,大喜過望,朝玥湄郡主點了點頭:「郡主,咱們明年再見。」說話這句話兒,急匆匆的跟在焦大身後往梅林外邊走,師徒兩人步履輕盈,雪地上印下了幾排足跡。
「師父,你來得真是時候。」楊之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朝著焦大嘻嘻一笑:「我都快要愁死了。」
焦大望著楊之恆微微一笑:「這有什麼好愁的?她只是一個小姑娘,還能吃了你?過了年郡主就該算是十二歲的人了,王妃自然會管束她更緊些,等再過兩年便要該留心著替她尋門合適的親事,這裡便更沒你什麼事情了。」
楊之恆臉上露出一絲尷尬,摸了摸腦袋道:「師父,你是在說我想太多?」
焦大點了點頭:「有那麼一點點。」笑著看了楊之恆一眼:「你沒有覺得失落罷?」
「失落?」楊之恆哈哈大笑起來:「我才不喜歡她。」說到喜歡,心裡忽然有了一個淡淡的人影,慢慢的清晰了起來,她手裡拿著自己折給她的桂花,正在對他莞爾微笑。一種馥郁的芳香似乎在鼻子下邊蔓延開來,朦朦朧朧間有了一種溫暖甜蜜,整顆心漸漸的軟成了一灘春水般,不住在上下蕩漾。
「王爺派我去京城,即刻便要動身。」回到自己住的小院,焦大眼睛收斂了開玩笑的神色,鄭重其事的望著楊之恆道:「今年你只能獨自一人過年了。」
「師父,帶我去京城罷!」楊之恆心中好一陣不是滋味,自從遇著師父那年開始,他們兩人便相依為命,親如父子,每個除夕都是在一起度過。今日忽然聽著說不能在一起過年,楊之恆不免呆了呆:「我們一道去京城過年。」
焦大搖了搖頭:「我去京城可不是遊玩的,身負秘令,自然不能帶你去,以後等著你年紀大了,能做師父的幫手,那便可以與師父一起進京了。」他走進後院,在馬廄那裡牽出了自己的坐騎,伸手撫摸了下馬鬃,朝楊之恆點了點頭:「銀子在那箱子裡頭,自己去拿著花便是,師父這次去京城,少說也要去一個月,你好好照顧自己。」
楊之恆將焦大送出了院子,悵悵然望著一人一馬消失在小巷盡頭,雪地裡留下一串馬蹄印記,心裡忽然空落落的一片。回到院子裡,拿了焦大留給他的兵法書看了看,終於也捱到了飯時,覺得肚子裡頭有些餓,摸了一塊銀子便往外邊走,打算去尋個飯莊吃飯。
在大街上兜了一圈,只見大部分鋪子都是關著門,好不容易尋了一個小飯館,夥計也正在上門板兒,楊之恆跑過去,一手將那夥計攔住:「且慢且慢,我要吃飯!」
夥計抬頭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這位公子,今天都二十八了,哪還有飯館開門的?我們掌櫃的不過是想將這幾日買的食材用完,所以今日還開了門。剛剛來了一桌吃飯的,剛剛好將廚房裡的東西全部掃光了,我們飯館也可以歇業了。」
楊之恆肚子裡「咕嘟」的響了一聲,臉上不由一紅,低聲問道:「可還有別的東西可以果腹?饅頭包子,燒餅油條,只要是能吃的,不拘什麼都拿些過來。」
店夥計見楊之恆實在是餓得狠了,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還有幾個包子,公子若是不嫌粗陋,我便去替公子裝了來。」
楊之恆大喜:「有勞夥計賣了那幾個包子給我!」
那夥計折回廚房裡頭,過了一陣子便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小紙包兒,楊之恆掏出一塊銀子準備遞給那夥計,店夥計連連擺手:「公子,掌櫃已經將櫃檯裡邊的銀子都盤了底,我可沒散錢找給你,這包子你便拿著罷,也值不了幾個大錢。」
楊之恆托著那袋包子怔怔的站在飯館門口,心裡很是惆悵,這幾日師父不在,家裡又沒有準備米糧,到哪裡才有飯吃?
街道上的積雪被過往行人踩得泥濘不堪,早已沒有了鮮明的白色,路上行人比原來少了許多,但依然還有面色匆匆的人不時走過。楊之恆捏起一隻包子咬了一口,忽然腦海中有什麼閃過,就如暗黑的天空裡驀然出現了一道雪白的閃電一般,他的心砰砰跳得厲害,嘴角浮現出了笑容,捧著那袋包子,飛快的往自己院子裡奔了過去。
第四十九章誰家風雪夜歸人
楊之恆牽著馬站在田莊門口,天色已黑,田莊裡邊隱約能見到數點燈火,在這暗夜裡點點跳躍著,在他眼前現出了一點點溫暖的影子。
一路策馬從洛陽狂奔到滎陽,現兒已經差不多是亥時,也不知道她歇息了沒有,楊之恆伸出手來想去敲田莊的門,可又忽然有幾分膽怯,一隻手停在半空裡,蕭瑟的北風將他的衣袖吹得搖擺不定。
忽然田莊裡傳來兇猛的狗吠之聲,楊之恆唬了一跳,似乎有做賊被抓的尷尬。起先還只有一條狗在叫,緊接著又有幾條狗狂吠了起來,它們的叫聲此起彼伏很是熱鬧,在這寂寂的深夜裡格外響亮,傳出去很遠。
楊之恆措手不及的瞧著田莊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個中年人一手拿著燈籠,一手拖了把鋤頭衝了出來,身後還跟了幾條歡快的跑著的狗:「誰在那裡?」
「老伯,是我!」楊之恆見著壽伯氣勢洶洶,那幾條狗也在他身邊躍躍欲試,一時慌亂,不知道如何介紹自己的身份,衝口而出道:「我是上次來田莊裡吃過飯的小楊公子,媽媽炒了雞給我與師父吃,十分美味,還有一個媽媽說要釀酒送給我們。」
說到吃食,楊之恆肚子裡邊「咕嚕」的響了一聲,在這深夜裡,十分響亮,他覺得自己真是丟臉,差點不敢看壽伯的眼睛。
「小楊公子啊!」壽伯舉起燈籠照了照楊之恆的臉,依稀認識:「怎麼這麼晚來我們歸真園了?」
楊之恆大窘,總不能說自己是找不到吃飯的地方這才從洛陽狂奔到滎陽罷?他尷尬的應答道:「師父派我來滎陽有事兒,辦完以後過來瞧瞧。」
「小楊公子,快些進來,這天寒地凍的,又是過年時分,真難為了你。」壽伯將鋤頭放到田莊門邊,低頭朝身邊鬧騰不休的幾條狗呵斥了一聲:「是熟人,快些回去!」幾條狗聽了壽伯的話,本來蓄勢待發弓起的身子全部放平,疑惑的圍著楊之恆轉了轉,這才親熱的搖晃著尾巴,似乎在歡迎他一般。
「這幾條狗怪通人性的。」楊之恆牽著馬走了進來,那幾條狗搖著尾巴跟著壽伯往裡邊走,先前的氣勢洶洶早已不見,變得很是溫和。
「田莊裡就這麼些人,不養幾條好狗怎麼行。」壽伯一邊走一邊嘮嘮叨叨的訴苦:「現兒還算好,莊子裡沒什麼好偷的,可瞧著我們家姑娘這般聰明伶俐,總怕銀子會越賺越多,少不了會有人想來打主意,明年還得多樣些狗,請人將田莊的院牆修高些才是。」
「誰準備打主意?」楊之恆聽了心中火大,豎起兩道眉毛,怎麼會有這般無恥的人,難道就見不得鄭小姐過好日子?
「這世間人心不古,想打主意的多呢。」壽伯口裡不住的嘮嘮叨叨:「我瞧著鄭家其餘幾房都不是好相與的,即便是七房自身,那兩位少爺,都是眼珠子瞪得銅鈴大,恨不能撲過來將姑娘嚼碎吞到肚子裡頭,連骨頭都不剩!」
「他們敢!」楊之恆少年氣盛,一隻手捏成了個拳頭,另外那隻手握著馬韁,韁繩被捏成扁扁的一線:「誰若是敢來打鄭小姐的主意,你們只管告訴我,我一個個的去收拾了他們!」
與壽伯才說了幾句話,便到了院子這邊,門口的屋簷下頭站了好幾個人,正在伸著脖子往這邊看,魯媽媽見楊之恆來了,心裡歡喜:「原來是小楊公子。」
方媽媽此時也認出了楊之恆,轉身飛奔著進去裡邊屋子通傳:「姑娘,小楊公子過來了。」
鄭香盈那時候剛剛上床歇息,聽著外邊的響動,坐起了身子,將衣裳穿上,喊了小翠進來將燈燃了,正準備提了燈籠往外邊去看看。聽著方媽媽進來說是楊之恆來了,鄭香盈不免奇怪:「這會子他怎麼過來了?」
小翠提了燈籠走在前邊,方媽媽替鄭香盈將斗篷披上,一邊扶住她的胳膊:「姑娘慢些走,雪地裡可滑,仔細閃了腳。」
走到內院外頭,就見走廊下頭一堆人站在那裡,其中一個人穿著白色衣裳,十分打眼,那不是楊之恆又是誰?幾個月不見,他似乎高了大半個頭,鄭香盈不禁感歎,十三四歲的少年就是長得快,記入那雨後春筍般,嗖嗖的一節節的往上邊躥。先前見著他還不到魯媽媽鼻樑那,現兒瞧著已經比魯媽媽還要高了些,站在那裡英姿勃發。
楊之恆聽著院子後邊傳來腳步聲,心中忽然有幾分緊張,又有幾分羞澀,只覺得自己的脖子發硬,腦袋似乎轉不過來一般。魯媽媽在他身邊笑道:「原來姑娘還未歇息,竟然起身出來了。」這話聽在楊之恆耳朵裡,便如同得了最美妙的仙樂一般,楊之恆的臉微微有些發燙,裡邊走出來的人果然是她。
「楊公子。」鄭香盈走到走廊下,就見那白衣少年依舊是一張側臉,沒有轉過頭來,不由熱情的招呼了一句,楊之恆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了出來一半,直著脖子應了一聲,他鼓足勇氣轉過頭來,正好遇著了鄭香盈清澄如水的目光。
鄭香盈披了一件鵝黃色的斗篷,頭髮散亂的披在了肩頭,可卻一點也不覺得凌亂,反倒將那芙蓉粉面襯托得更粉嫩了些。楊之恆瞧著她笑盈盈的望向自己,張開嘴喊了一聲:「鄭小姐」,搜腸刮肚的想找幾句話來說,可卻覺得詞窮,這時候偏偏肚子不爭氣,「咕嚕」的聲音傳出去老遠。
楊之恆真恨不能找個地洞將自己埋起來,可周圍的人卻很是熱心,方媽媽慈愛的望著楊之恆道:「笑楊公子是沒有吃晚飯罷?快些跟我來廚房,今日壽伯與魯媽媽成親,還留著不少好酒好菜呢。」
鄭香盈笑微微的站在走廊下,見著那挺拔的身影慢慢的往廚房那邊去了,方才楊之恆那肚子裡發出的聲響委實太響亮些,配著他臉上尷尬的神色,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喜感,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麼去了,竟然連晚飯都沒有吃,能餓成那模樣。
「魯媽媽,壽伯,你們歇息去罷,這邊沒事兒了。」鄭香盈笑著吩咐眾人各自去安歇:「小琴和小棋去替楊公子收拾間客房出來。」
瞧著眾人都散了,鄭香盈這才帶著小翠去了廚房,楊之恆正坐在桌子旁邊狼吞虎嚥,旁邊放著幾個空了的菜碗,方媽媽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楊公子,你慢些吃,別噎著了。」小翠見著那幾個空碗,抿嘴一笑,不由得出言想捉弄他。
楊之恆吃得正歡,忽然聽著身後有人說話,回頭一看是鄭香盈帶了丫鬟站在那裡,不由得猛的嗆了一口,呼呼的往外吐米飯,方媽媽趕緊去給他倒水:「小楊公子,慢些吃!」端水過來瞪了一眼小翠:「你這丫頭真是的,咋咋呼呼,驚擾了貴客!」
「不關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楊之恆擺了擺手,接過茶碗喝了幾口水,好不容易才將氣息喘勻了些:「鄭小姐,你怎麼還過來了,這麼晚了,快些去歇息罷。」
「哪有將客人扔到一旁,主人家卻去呼呼大睡的理兒?」鄭香盈一腳邁了進來,小翠將燈籠插到門檻上,端了條椅子讓鄭香盈坐下:「楊公子怎麼這樣晚來滎陽了?」
聽了這句話,楊之恆好不容易才調勻了呼吸,這時卻又大聲咳嗽了起來,方媽媽趕緊又將茶碗遞了過去:「小楊公子,先別說話,喝幾口水!」
鄭香盈見楊之恆將臉埋在了茶碗裡頭,臉頰上有艷艷的潮紅,心裡驀然一動,似乎明白了什麼,莫非這青蔥少年對自己有了一絲情意?想到此處,她的臉紅了紅,一種莫名的慌亂忽然席捲過全身,四肢五骸裡頭卻暖洋洋的一片。
「你慢慢吃,我叫丫鬟們在前邊那進屋子裡頭給你收拾出了一間客房。」鄭香盈見楊之恆捧著茶碗就是不肯抬頭,知道他定然是有幾分羞澀,也不想為難他,站起身來帶著小翠便往外走:「方媽媽,等會你送楊公子過去。」
楊之恆緊緊的盯著地上,那裡有個纖細的影子,慢慢的拉長了,又慢慢的移開,最終沒見了蹤影。聽著廚房的門被掩上,楊之恆這才抬起頭來,呼吸平靜了些,端起碗來剛剛想繼續吃飯,卻見方媽媽朝他微微笑:「小楊公子,方纔你害羞得可真像個姑娘家!」
似乎心事被人看破,楊之恆有一種措手不及的狼狽,一口飯又嗆在喉嚨裡,大聲咳嗽了起來。
聽著廚房裡邊又響起了咳嗽聲,小翠撇了撇嘴:「姑娘,楊公子可真容易岔了氣,你聽聽,又咳嗽上了。」
鄭香盈沒有答話,只是默默的往前邊走著,從楊之恆的神態來看,她覺得十有ba九這少年是有些傾慕於自己的。她努力回想著與他見面的情形,月夜下邊翻滾到山溝裡的馬車,伸出手將她從車裡拽出來的少年,折了桂花送給她時那種開朗的笑容……
回憶一點點襲上心頭,就如那潮水一樣,來了,去了,留在沙灘上的,是那些沉澱下來的最閃亮的東西,就如一個個精緻的貝殼,在溫暖的陽光下發出奪目的光彩。鄭香盈翻了個身將被子拉緊了些,閉上了眼睛,夢裡有寒梅傲雪而立,一樹灩灩,如有霞光萬丈披拂,滿園生香。
楊之恆由方媽媽帶著去了歸真園的客房,小琴小棋已經將屋子收拾好了,還細心的給床上放了個湯婆子,伸了腳進去,只覺裡邊溫熱的一片。被子很柔軟,被窩裡很溫暖,可楊之恆卻怎麼也睡不著,眼前全是鄭香盈清澄如水的一雙眼眸。
這究竟是怎麼了,楊之恆翻了個身,冷風嗖嗖的灌了進來,讓他覺察到一絲寒意,他拉緊了被子,眼睛瞪著黑暗的房間,如鮮花綻放的面孔璨璨的在眼前浮現出來,美目盼兮巧笑嫣然,讓他怎麼也捨不得合上眼睛。
二十八是一個好日子,壽伯與魯媽媽成親了。
二十八的夜裡,楊之恆失眠了。
第五十章琉璃界踏雪尋梅
早晨睜開眼睛,只覺外邊白茫茫的一片,打開房門,就見到處都是皚皚白雪。看來昨晚又下了雪,雪地上的腳印都還是新添的,腳印邊緣的雪很鬆散,似乎要掉進那深深印痕裡邊去。
「小楊公子起得真早。」剛剛走出院子,便見著了祿伯,手裡拖著幾根枯枝走了過來,枝葉拖曳在雪地上,留下了幾條深深的痕跡,縱橫交錯,露出了一片黑色的土地。
「大伯這是在做什麼?」楊之恆好奇的看著祿伯拖著沉重的枯枝往院子側面走,額頭上亮閃閃的汗珠子正往下邊滴,看來已經忙了好一陣子了。
「昨日雪大,將田莊裡一些枯枝壓了下來,我去收拾了過來,剛剛好可以放到柴房裡備用,煮飯煮菜可少不了這些。」祿伯站定身子擦了擦汗:「這燒火的樹枝可有講究,千萬不能用那些還沒乾透的,帶了水分燒起來可會冒煙,熏人眼睛,而且火候也不好把握。」
剛剛說完這話,楊之恆的身影早已不見,祿伯瞧著那飄然遠去的身影,不由得咋舌:「小楊公子怎麼跑這麼快,我都還沒說完這話,人就不見了。」
祿伯拖著樹枝去了柴房,順便拐彎進了廚房張望了一眼。方媽媽正在灶台邊上忙碌,灶台上架著一個蒸籠,正騰騰的望外冒著熱氣。「老婆子,今日早上做什麼吃?」祿伯走了過去瞅了瞅正在準備的菜式,不由得訝然:「今日怎麼就多了兩樣菜?」
「沒見咱們歸真園來了貴客?」方媽媽一邊飛快的切著菜,心裡頭有些微微的得意,瞧著那小楊公子,似乎是專程來看自家姑娘的,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麼來歷,可瞧著他穿著談吐不俗,定然不是一個寒門子弟。方媽媽越想越得意,自家姑娘父母雙亡,這親事若是讓族裡來給她定,還不知道會落到什麼人家,現兒眼前有現成的人,得好好將小楊公子抓住了,過了幾年讓他家裡派媒人來提親……方媽媽越想越美,手下的菜刀也動得越來越快。
祿伯站在蒸籠旁邊數了數竹籠兒,吸了一口氣:「老婆子,你怎麼多放了一層蒸籠屜子?小楊公子能吃多少,還用得著加一層?」
「他昨日晚上吃了五碗飯呢!」楊媽媽想得便覺得得意,昨日小楊公子吃了五碗飯不打緊,還替她將幾個菜碗都淨了底兒。她瞧著他食量如此大,也有些吃驚,楊之恆卻對她只是笑得開心:「媽媽弄的飯菜實在好吃,以前我在家裡頭都只吃三碗的。」
方媽媽一想著楊之恆誇讚她的飯菜弄得好吃,心中便很是得意,今日蒸饅頭時索性躲加了一個蒸籠屜子,打算那一籠全部給楊之恆包圜兒。
祿伯聽說楊之恆昨晚一次吃了五碗飯,也頗感意外,想了想笑道:「畢竟年輕,能吃,那時候我也要吃三四碗飯的。」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外邊有嘩啦啦的響聲,祿伯走到門邊一看,楊之恆一手拖了幾根粗大的枯枝正朝這邊奔了過來:「大伯,柴房在哪裡?」
方媽媽聽著楊之恆的聲音,驚得放下菜刀走到門口,見著楊之恆撿了枯枝回來,不由得埋怨祿伯:「怎麼能讓貴客撿樹枝去了?你快些去,莫要到廚房裡偷懶!」
祿伯嘿嘿笑著,搓了搓手走出去:「小楊公子,交給我來罷,你快歇歇,你是貴客,哪有讓你動手的道理!」
楊之恆爽朗一笑,潔白的牙齒十分整齊:「這有什麼,我與你一起去撿柴罷!」
方媽媽驚得瞪圓了眼睛,瞧著自家男人與楊之恆大步走了出去,雪地上留下幾行凌亂的腳印,也不顧手裡還拎著菜刀,快步跑到了後院,大聲喊了起來:「姑娘,小楊公子去撿柴火去啦,你去看看罷!」
此時鄭香盈剛剛起身不久,小翠在替她梳頭,聽著方媽媽在外邊喊叫,小翠踮起腳尖望了望窗戶外邊:「方媽媽手裡還拎著菜刀,這麼著急做什麼,楊公子愛去撿柴火便讓他去唄,反正他現兒也沒事情好做,吃了咱們莊子裡的飯菜,總要做些事情報答才是。」
「小翠你越發喜歡胡說了。」鄭香盈坐得端端正正,腦袋都沒有偏一下:「快些替我將這髮髻梳好,已經磨蹭了不少辰光了。」
「是,是,是。」小翠笑著將手中的玳瑁梳子快快梳了幾下,手指靈巧的替鄭香盈挽了個雙鬟髻,又替她選了兩支簪子,配著一身蔥綠色的衣裳,顯得格外水靈,就如那春天裡抽條的柳枝一般。
主僕兩人走到廚房那邊,就見楊之恆正興高采烈的與祿伯往柴房裡搬樹枝兒,院子中央擺了一大堆撿來的枯枝,楊之恆的白色衣袍上已經被樹枝劃得到處都是黑色的印記,就如有誰在他那衣裳上畫了一幅水墨山水。
「楊公子,你可真勤快。」鄭香盈朝他笑了笑:「一大早的便撿了這麼多柴火。」
楊之恆的臉上紅撲撲的,驀然見著鄭香盈站在自己面前,本來覺得自己的臉該更紅一些,可出乎意料,他這次竟然沒有像昨晚那樣窘迫,相反能夠坦然望向鄭香盈。「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幫著祿伯做些事情。以前師父在時,每日早上都要督促我練習兩小時的功夫,哪一日都不曾得空閒,今日已經算是偷懶了。」
鄭香盈瞧著楊之恆站在那裡,挺拔得如一棵青松,劍眉如墨星眸閃閃,不禁暗地裡喝了一聲采,誰家少年誰家院,真如那芝蘭如那玉樹,站在院子裡,連那白皚皚的雪地都不及他的光彩。
「楊公子,有沒有興致與我去那邊山頭?」鄭香盈指了指田莊後邊不遠的山,眼裡充滿了嚮往的神色。這些年她搜羅了不少好的梅花品種,可有一種梅花她卻始終沒有得見,她現在的目標便是要將這種梅花培植出來。
骨裡紅,乃是硃砂大類中的一種,前世裡她的苗圃中便栽有各種各樣的骨裡紅梅。骨裡紅應了一個「紅」字,枝幹如硃砂,樹皮也是殷殷的紅色,開出的花朵也是嬌媚的紅,若是栽了片骨裡紅在那裡,遠遠望著就如繡錦一般,滿眼都是艷紅的一片。
她沒有在大周見到骨裡紅這種梅花,可她相信,這裡必然有這種原梅,自己只要尋到了,好生栽培種植,必然能種出一種梅中珍品來。那邊山頭她去找過茶花,可還沒有去尋過梅花,那時候鄭夫人心疼她,下雪的時候哪裡肯讓她出去,即便是「踏雪尋梅」這種風事兒,鄭夫人也不願意放她出門。
現兒自己能做主了,鄭香盈望著不遠處的山嵐,心中有一種隱隱的預感,說不定今日還能在那裡找到自己想要的原梅。只是這下雪的時候,山上路滑難走,楊之恆身手不錯,請他一道去還能在路上保護著自己的安全。
楊之恆聽著鄭香盈邀請他去那邊山上遊玩,心中高興,滿口答應了下來。方媽媽在旁邊擔憂的皺著眉頭道:「姑娘,這山上都是雪,爬山不方便,怕會閃了腳呢,換一日再去罷。」
鄭香盈聽方媽媽這般說,也猶豫了下,楊之恆在一旁卻拍著胸脯道:「不怕,有我在呢。」
「先到山腳下看看,若是雪厚,便不上去了。」鄭香盈瞧了瞧那邊,心中依然還是存了這個打算,這梅花的紅枝雜在旁的花樹叢中,一眼也很難發現,可若是有白雪襯著便十分鮮明瞭,一眼便能看出,不管怎麼樣,先去那邊瞧瞧再說,如果實在是雪厚,無法上山,那便打道回府,大不了當成一次飯後散步。
方媽媽無奈,只得招呼大家先用了早飯,不住的叮囑著祿伯道:「山上路不好走便催著姑娘回來,別要逞強,這下雪的天氣,山裡也沒得什麼好玩的,不如就到自家田莊裡找個地方烤肉煮茶。」
鄭香盈撫掌大笑:「媽媽將東西準備著,我們回來再烤肉吃。」
自從那次在梅林烤了肉以後,方媽媽便對烤肉這門手藝著了迷,一個人摸索著,研製出了幾種風味的調料,掌握了烤肉的火候,試過幾次,手藝越來越精湛,田莊裡的人吃過以後都誇獎方媽媽的手藝越發進益了,聽得方媽媽笑得眉毛眼睛都擠在了一處。
被鄭香盈巧妙的轉移了話題,方媽媽不再糾結著她去不去山上,喜孜孜的到一旁開始著手準備烤肉的材料,魯媽媽不聲不響的換好了衣裳,跟在了鄭香盈身邊:「姑娘,小翠她們去了也幫不了什麼忙,我同你一道去。」
鄭香盈想了想這話不錯,點頭答應下來,吩咐小翠小琴與小棋在莊子裡幫方媽媽打下手,魯媽媽與祿伯喊了田莊上幾個年輕下人,帶了鋤頭繩索,一道陪著鄭香盈走了過去,楊之恆緊緊跟在鄭香盈身邊,唯恐路滑山腳,一路上照顧得十分周到。
到了山腳下,上山的路果然已經蓋滿了白雪,所幸並未結冰,一群小鳥在雪地上不住的跳躍著,有如灑落的芝麻點兒,見有人過來,振翅飛到了樹上,撲簌簌的掀起細碎的雪花末子,飄零到了他們的身上。
「姑娘,你還是別上去了。」魯媽媽皺眉看著山間小道,雖然山腳處還是鬆散的積雪,可不知上邊會不會已經結冰。
鄭香盈瞧著這大雪封山,自己也不該執意前行,只是想著特地還尋那骨裡紅梅,卻無功而返,自然惆悵,不由得微微歎了一口氣:「我一直想要來山上尋它,今日得了機會過來,卻不能上山,實在遺憾。」
「鄭小姐是想要來尋什麼?」楊之恆在旁邊見鄭香盈眉頭微微蹙起,很想伸出手去將她的眉毛抹平了,可究竟只是想想,卻不敢當著去動手,只能想著如何替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讓她心情快活起來。
「我是想來尋一種梅花,開紅色的花朵,枝條全是緋紅。本以為有白雪襯著會看的清楚些,但現在瞧著這積雪太厚,唯恐山間路滑難走,也只好回去了。」鄭香盈搖了搖頭:「算了,等著雪融了再過來罷。」
「既入寶山,如何能空手而歸?」楊之恆望了鄭香盈一眼,心裡一喜,這可正是他出力的好機會:「不過是山上有些積雪罷了,又不是有什麼危險。鄭小姐,你且在這裡稍等,我替你上去尋尋看。」鄭香盈還沒有來得及回話,楊之恆已經幾縱幾躍,就見那白色的衣裳很快與白雪融成了一片,不見了蹤影。
「你們快些跟上去,莫讓小楊公子出了什麼事兒。」魯媽媽瞧著楊之恆轉眼便沒了影兒,心中不免緊張,打發了祿伯帶著幾個年輕下人追了過去。雪地上即刻出現了幾行腳印,深深淺淺的延續著往裡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