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313章 心盲(2) 文 / 鏡未磨
離正揚嘴巴無聲的張了張,開啟又合上,艱難的問出來:「那麼……」聲帶發緊,稍一用力,就有斷掉的嫌疑。
秦秋彥抬起頭,眉眼卻鬆開,聲音壓得低低的:「打我和她相遇開始,都是早有預謀,我的案子是假的,真心是假的,若說真,我為她編製的道道死局都是真的。」誰也不知他設了怎樣一個縝密的局,教會江南多少東西。在他的引導下,江南一步步,會如何心甘情願跳進萬劫不復的深淵裡。
只要他不收手……
那是他最初的意念,淬了毒的恨,都是真的。
錯在假戲真做,如江南所說,入戲太深,想抽身談何容易?
秦秋彥不動聲色,半晌,嘴角動了動,無可奈何的笑起來。即便被打得面目全非,修長手指端著淨白的茶杯,看一眼,竟還是顯得美輪美奐,說不出的淒然。
他抬頭:「我愛上她了……」真是無可奈何的事……
什麼時候愛上的不知道,後來思念她的時候也會想,覺得無數個瞬間都有可能愛上。
或許在看守所義正詞嚴的對他說教的時候,生猛簡單,目光堅定。
或許是法庭上竭力為他辯護的時候,她被他耍得團團轉,他坐在那裡帶著無盡的嘲諷閒閒的看一場大戲,她卻很賣力,覺得她那麼傻,又那麼單純,就在想,當年操刀斬命的勁頭就是這樣?
或許在她為當事人掉淚,對陳腐的辯護制度茫然無措的時候,孤勇得如同打一場保衛戰,哪裡像個不正直的壞人。恍惚中便想,莫非只是年少無知?無心之舉?
或許是在那個雨夜她去了又來,他沒想過能等到誰,早已經兩手空空。可是她卻來了,不能說他不感動。
也或許是在最親密的時候,想要她為自己生個孩子,計劃之外,他卻真的只是那麼想。
或許是在某個燈光昏黃,路途悠長的晚上,他背著她慢慢的往家走,滄海桑田那般,覺得生平原來可以平靜如斯。
也許在她不嫌棄他的污穢,笑著說他依舊是她的驕傲的時候。
也許早在他默默關注,肆機而動,不曾相識的時候就已愛上。
秦秋彥午夜夢迴常,孤枕難眠的時候便常常在想,他只有那麼一個理由是恨著她的,卻擁有無數個可以愛上她的理由。覺得是無法抗拒的宿命,也是這世上最無可奈何的苦難。
有什麼苦,比愛上自己的仇人,更能讓人撕心裂肺?
他就愛上了,拿自己沒有辦法。
只覺得痛徹心扉,心動了,就像是離弦的箭,無論如何再回不了頭。
秦秋彥想,他咬牙切齒的活下來,是為了報復,還是萬水千山只為與她相遇?是命定的緣分,她在等著他,他守身如玉,也要找到她。
就像他自己說的,不要低估了他薄南風的自控能力,他想改變一件事,總有辦法。他可以讓自己從先天性語言障礙變成口蜜腹劍的人,他可以改寫自己三杯倒的惡習,改頭換面,千杯不醉。只要他秦秋彥想,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他不想愛上江南,最後還是死心踏地的愛上了。
才覺得事事總有意外,就有他無法掌控的東西。他不想愛上她,無時無刻都不想愛上。如果沒有這樣的決心,當時就不會以身犯險,可是他到底算露了這一籌。
義無反顧的愛上了,回不了頭,連根深蒂固的家仇都捨棄。若說痛恨江南,不如說更恨他自己。為了一個女人,他還是姑息了。
覺得無可奈何,殺不了她,將她挫骨揚骨,跟自行了斷又有什麼區別?他同樣沒辦法痛快。
是他對不起薄家!
離正揚定定的看著他,覺得心底沒怎麼掙扎,還是信了他。覺得就該是那樣,跟他想像中的如出一轍,他果然就是薄南風,不是別人。不是那個眾口一詞,與江南為敵,視人命如螻蟻的黑道太子爺。
喉結動了動:「什麼時候放棄的報復的念頭?」
秦秋彥唇角的痕跡飄忽,又是戳心的痛,又是瘡疤的記憶。嘴角慢慢擰緊,只說;「結婚那天,江南從樓梯上跌下來,送她去醫院的時候。」
當真是怕了,不論江南還是孩子,不管痛失哪一個,他覺得,都是血債加身。即便打入十八層地獄,這一回都不足以贖他的罪孽。
那是他的妻兒,哪一個都是他心頭的肉……怕不可遏,怕那一扇門打開,噩耗傳出,報應就這麼來了。後悔來尋仇,後悔進駐到她的生命裡……如果他不來,如果沒有他,她會嫁給紀夢溪,是不是遠比跟他在一起要幸福得多?
那時候他真的只是那麼想,他分明別有用心,為什麼要來招惹她?
復仇的念頭便是在那個時候徹底煙消雲散,以前所有的猶豫不決,所有的躊躇不定,通通在那一時刻止息了。
如果有一天江南真的死了,不論是死在他的手上,還是他招來的禍患下,跟親手割斷自己的脖頸大動脈又有什麼區別?只怕更深更痛的意念,會糾纏著他,如影隨形,直至死掉。只是想想,他就已經怕得瑟瑟發抖。這樣一場復仇,早在何時已經徹底變質。
他殺不了她,原來這世上,遠有人的生命已經比自己更重要。
慌恐盤踞而上,隨著那一扇關合的門板,江南那一張臉,再度浮現腦海。
秦秋彥的心口切切的疼起來,是無數次都會有的剜心之痛。杯水的茶水已經冷掉,一口氣灌下去,免於自己驚惶無措。聲音略微沙啞:「可是,就算我不對她出手,禍患還是已經來了。早在我復仇而來的那一天開始,江南悲慘的命運已經注定。既然不想讓她好過,怎麼會有所顧及,又如何會給她逃生的可能。就算她不在我的局裡鬱鬱而終,只要我將她捧到手掌心,就會有人來鎖她的命,這是因果循環的報應。那麼多想要我性命的人,不會放過我愛的人。我本身就是一個定時炸彈,如果不拆除,早晚會引爆。到時候不用我出手,她同樣會粉身碎骨。」
道上的人窮凶極惡,幾年來他結仇無數。根本不配有家人,因為他不能帶給他們幸福安穩的生活。哪怕是平安,連這樣尋常的東西,他都給不起。
可是他多麼奢侈,還是早早厭倦了那種不見光的污穢,豈知早在他踏入的那一刻起,就心有不甘。他也想牽著愛人的手,光天化日,沐浴陽光的味道,連微笑都可以是清澈透明的。而不是永遠刀鋒上舔血,暗夜中奔走在修羅場上。
離正揚遞給他一支煙,即便不用他說,秦秋彥那種無奈的心酸,他隱隱可以體會得到。聽說過那段令人悍然的經歷,也吃驚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十**歲,歷盡磨難的青春年少。
「就是因為即便你放棄了報復江南的念頭,江南同樣會不得安生,所以你才生出置死地而後生的想法,想得以保全她和孩子?」
煙火在秦秋彥的指間徐徐的燃燒著,青煙裊裊而上。他淡淡的瞇著眼,沉吟:「一切總得有個了斷。那時候她已經有了孩子,肚子會一天天的大起來,時間已經不多了。那時候就在想,我離離開她的時候不遠了。她懷著孩子,至少算張保命牌。」
難怪要將孩子的事隱瞞起來,他果然是早有算計。
離正揚不禁好笑,也有被玩弄於鼓掌的錯覺,一直以為自己見識不少,原來是孤陋寡聞。秦秋彥早從那時就已經開始布棋了,卻直到事態崩發的那一刻,全世界的人都被蒙在鼓裡。
「景陽被法院查封,倒閉,是不是也是你一手安排?」
一直好奇是怎樣的的幕後高手,在那一段時間裡幾乎出神入化,被一步趕推都是絕地,竟不留人喘息的餘地。還是說秦秋彥也只是藉著那次機會金蟬脫殼?
秦秋彥彈掉一截煙灰,淡淡說:「沒什麼幕手黑手,景陽集團從建立到倒塌,都是我一個人的自說自話。那些資料是我寄到中央去的,指證自己的罪證確鑿,他們勢必要查下來。」他做事從來不留下供人窺探的缺口,如若不是自己,誰有本事掌握那些?
離正揚執煙的手一頓,幾乎是啞言。
秦秋彥翻雲覆雨手,一個集團的轟然倒下,不過是他將自己逼入絕境的一個道具而已。
而秦秋彥再說起,不過是雲淡風輕的一件事,連惋惜感歎都不曾有:「想與全世界為敵,想讓所有人看到我和江南仇深似海,我來她的身邊,不過是想報家仇。聲勢不夠大,只怕很多人要看不清楚。沒有什麼比景陽倒下,更聲勢浩大的事了,而且我也需要一個在這世界上消失的理由。再說薄南風注定要不存在了,留著景陽集團還有什麼用?」
景陽倒下了,勢必要發出一聲巨響,再恍然渾噩的人,都會被驚攝,側首望過來。才會看到這一邊的粉墨登場,是哪些個是是非非,愛恨嗔怨。
「連帶後期的報道,也都是我寄給報社媒體的,就是為了讓他們幫我紕漏當年的事實。只有如此,我才能和江南在世上眼中徹底劃清界限,告訴他們,我是真的恨她,而不是在跟他們耍花槍。」
事實證明,那的確起到了昭告天下的作用,連帶他們這些哥們都要以為,江南不是薄南風真心愛的女人,他們不共戴天,他不過就是個別有用心的狼心狗肺之徒。
任誰會想到,實則是最用心的保全?
才覺得世人是癡了,名副其實的傻子,在一個叫做「世間」的舞台上兜兜轉轉,哭哭笑笑。那時候多動盪,整個局面都被顛覆了,翻騰起巨浪。從業界到政界,無一被翻攪得亂七八糟,沸騰不息。
幕後黑手,景陽倒塌,媒體的瘋狂揭露,黑道太子爺身份曝光,復仇真相的紕漏,江南的鋃鐺入獄,蘇照民這個黑老大被繩之於法……這一切都是何等劇烈,步步緊逼,讓看著的人無不唏噓感歎。
卻原來,所有的凶險莫測,逃不可逃,驚心動魄,都是薄南風自導自演的一齣戲碼。
愚弄那些看戲的傻子,想想那些驚怔,慌恐,錯愕……各式各樣的臉。無不認定薄南風四面楚歌,窮途末路。原來,他最是雲淡風輕的一個,閒看一切人的嬉笑怒罵。
實在精彩萬分。
離正揚將這一件件在頭腦中竄起來,想明白。無話可說,他和黃宇隻身其中,那麼鑽研,也沒看出絲毫破綻。驀然發現,這樣一個男人,他們從來不曾真的讀懂他。
如若不是間隔了一個四年再相見,中間還有那麼多的似是而非沒有問清楚。離正揚倒想伸手出來為他拍巴掌,不得不說,這一出他編排得,實在是漂亮。
靠到椅背上,挑了挑眉:「然後呢?」
秦秋彥看了他須臾,索性一下講清楚。
「然後就是送江南入獄,否則界限劃得再清,都是沒有說服力的。我給她的痛越深,戲演得越真,界線劃得越清,她和孩子就越安全。」他是她命裡的魔星,他想把她帶在身邊,捧在掌心,如果可以,一輩子也不分開。可是,無可奈何。她就算長在他的身上,他也得揮刀砍下,別問他疼不疼。
再多的痛心,比起他的親手斬殺都是好的。早在他愛上她,決意不前,扯著她往回走的時候,注定只能用他的絕地換取。無可避免,他能做的只是將傷害降到最低。
秦秋彥掐滅手裡的煙:「江南那時被官司纏身,整日在警方的關注下,沒有比那更好的保護。等她那一波過去了,我已『入土為安』多時。黑道太子爺不存在了,沒人會再翻過氣的老帳。而她那種官司不會判很久,刑期估計會和生產的過程吻合,總算不用吃太多的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