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謊言或幻覺 文 / 烏雲卿
維蘭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我坐在很近的距離上直勾勾地盯著他。他倒沒顯出受到驚嚇的樣子,只是抬手揉了揉眼睛,用沙啞的聲音嘟囔著說:「快被你嚇死了,」頓了頓補充道,「不是你,是你那個爛西瓜皮一樣的髮型。」
「5個小時。」我看了看手中的懷表。
他皺著眉:「要不是你像鬼一樣蹲在旁邊看著,我或許能睡得更久。你都沒有休息嗎?」
「一點點,」我用手指抵住他的胸骨不讓他起來,「我有話說。」
維蘭只夠抬起脖子瞥了一眼他的雙腳,注意到它們被一種透明的細絲綁在一起,他掙了掙,沒有掙斷,臉色倏地沉了下來,聲音恢復清明:「要綁我,光這樣是不夠的。」
「我知道……」我猶豫著說,「只是一點保護措施,想讓你聽我把話說完。」
他冷冷地看著我,厲聲道:「說。」
「我要向你坦白,之前並沒有全部說實話,關於我為什麼來到這裡。」然後我把自己來到靈境之後的經歷大致講了一遍,只是沒說包裡那位的身份。
他聽得很安靜,過後沉默片刻,說:「你身上背著一個老妖怪的半條腿嗎?真噁心。而且真蠢。你知道這聽起來像什麼嗎?老妖怪幸運地找到了你這個祭品,他只需要耍耍嘴皮子,不費一兵一卒就達成他自己的目的。我可以榮幸地與老妖怪見面嗎?」
「暫時不要。」
「你是怎麼回事?」他怒了,「虧我還以為你稍微有點腦子,想不到你蠢成這樣,他許諾了什麼讓你甘願送死?你是不是中邪了?」
「不是這樣,」我搖搖頭,「先不說他的事,德加爾,他說我進入了一個幻境,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覺得你被那混蛋洗腦了。」
「那麼我問你,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裡?」
他盯著我:「什麼意思?」
「夜鶯之森會放任你一個人下礦不管嗎?就算他們的腳程慢些,你已經睡了5個小時了,為什麼還沒有任何人追上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承認我也感到很意外,但這說明不了什麼,也許他們都是些蠢貨。」
「你知道這不可能。」
他皺了皺眉,伸手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他的銀色煙盒,我摁住他:「別在這裡抽煙。」
他甩開我的手,語帶譏諷:「你不是擔心這一切都是幻覺嗎?也許來一場爆炸,就能回到現實了。」
我白了他一眼,正想回擊,突然看到一道黑影倏地從頭頂的巖壁表面掠過。維蘭顯然也發現了,身上的肌肉繃緊,梗起脖子向黑影過來的方向張望。我們都不敢出聲,寂靜中漸漸聽到一種細小的震動,逐漸變大,然後是細碎的嘈雜,從前方黑暗的深處傳來。
我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被維蘭抱著一滾,掉進了旁邊的地下河中。冷不防嗆了幾口熱乎乎的水,用力探出頭來,正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東西沿著石頭地面奔騰而過,密密麻麻都覆蓋到側面的巖壁上了,有幾隻被擠得掉進河裡撲騰,是很小的老鼠。
我忍住沒有叫喊,維蘭伸手抓住幾隻落水的老鼠,用力扔了出去;我們眼睜睜看著這群老鼠像逃命似的朝反方向飛奔,踩著我留在地面上的行李,一瞬也沒有停留。
這不是個好兆頭。「你覺不覺得水越來越熱了?」維蘭說,我倆面面相覷,掙扎著從水裡爬出來,他還得和腳上的束縛作鬥爭,一邊脫一邊抱怨,我也手忙腳亂地去幫他解。
渾身濕漉漉地爬上岸,只來得及拎起被鼠群踩過的行李,就被維蘭拽著朝來時的方向奪路而逃。背後的空氣發燙,我無暇回頭看,也勻不出氣息問他是怎麼回事,只聽地下河水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嗆人的蒸汽越來越濃,竟然漸漸沸騰了。
這種時候,是沒法停下來好整以暇地問這一切是不是幻覺的。
維蘭像是有些經驗,拉著我專往曲折的路上拐,直到找到了一個碎石脫落形成的狹小縫隙,粗魯地一把把我塞在裡面,他背朝外側身擠在縫隙口,伸手重重地把我壓在胸口,掩住我的口鼻。
我看不見他的臉,但能聽到低沉的心跳,僅僅稍快了一些,並不因突發變故而顯得雜亂。我想起幾個小時前,包裡那位說的話。
(「我感覺不到有人,別被騙了。」)
說起來,我已經好長時間沒聽見包裡那位了。
我們躲避的東西——不管它是什麼——已經過來了。我什麼也看不到,只感覺一股強烈的熱風,或許是熔岩或火焰,在縫隙外兇猛地呼嘯,身上的濕衣服幾乎瞬間就干了,然後燒了起來——這是錯覺,我趁維蘭入睡時穿上的外衣,只是溫度驟然上升而已;維蘭的手臂橫攬,裸露著一部分皮膚,熱量傳遞過來,也是發燙的。
這樣煎熬著度過了感覺上很漫長的幾分鐘,維蘭放下手臂,長長地呼吸一回。我以為危機暫退,剛想說話,冷不防炎熱的空氣猛地衝進嗓子,灌進肺部,控制不住地咳嗽起來。然後我看到外面像爐膛一樣泛著紅光,到處是燒灼過的痕跡,這裡那裡還留著小片小片的殘火。
維蘭也輕聲咳了一陣,我抬頭看,只見他臉上十分淡定,似乎不是第一回見到這種場面。
「那是什麼?」
「『吉陵伽的吐息』,一種間歇噴發的流火,你連這都不知道,還敢跑到火山底下探險?」
我不太情願地接受他的吐槽,輕輕推了他一下,發覺觸感滾燙,不禁一驚,他卻不甚在意的樣子。
「你不怕火嗎?」
「嗯?」他意識到我在問什麼,「哦」了一聲,道,「不是,我只是比你更耐熱。」
「……因為你是龍族?」
他做了個鬼臉,沒有回答,伸長脖子往外觀察一番,說:「你得再等一陣子才能出來。」
我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膚瑩然發紅,有的地方浮起一串小水泡,看來還是燙傷了;脖子上還有幾道爪痕,看上去很新。「這是什麼?」
「你還好意思問?」他瞥了我一眼,「不是你抓的嗎?」
「啥時候?」我大惑不解。
「……你揍我的時候。」他不情不願地說。
「我啥時候揍你了?不是你揍我的嗎?」
「我什麼時候朝你動過手?」
「你……你捶我這裡、這裡……」我結結巴巴地指著肚皮。
「怎麼可能,」他輕描淡寫地翻翻眼睛,「我們剛見面的時候,你不是像山貓一樣撲上來對我亂抓亂撓嗎?」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他——翻臉不認賬?這麼像精神病人的症狀怎麼可能是我,再說也沒理由啊。
「我讓你失望,挨你幾下也就算了,」他淡淡地說,「但你要發瘋,給那個老妖怪當肉盾,我不能不阻止。」
「你……讓我失望?」
「我很抱歉,好嗎?」他誠懇地看著我,「我沒來得及去找你家人,但我已經想辦法補救了……」
「你沒去找他們?」我提高嗓門,「你不是說,你媽媽把他們藏起來了嗎?」
「我沒說過,」他皺起眉頭,「我說我很抱歉,我讓我媽派人去找,但是他們已經不在家……」
「你說什麼?!」
我厲聲道,面無人色地瞪著他,他回望我的眼神略帶一絲歉意和無奈,卻是認真的。
「……你、你怎麼能……」過了一會兒,我語無倫次地說,「不,這不可能,你明明說過……他們不在家裡?!他們在哪兒?」
他摸了摸額頭:「我怎麼感覺你真的失憶了,你跟剛才的反應簡直一模一樣。」
「回答我!」
「我說過了,我媽派去的人回來說,你父母都不在家,應該已經離開好幾天了,我讓他們一直盯著你家,他們這幾個月都沒有回來過。」
「你剛才明明不是這麼說的!」
「冷靜!冷靜!」他按住我的肩膀,「這也許是……你之前不是說幻境什麼的嗎?這或許正是幻境的作用。」
聽他一提,我連忙把扔進縫隙的行李撿了出來,拉開找到用布條包裹著的「老妖怪」。我腦中接收不到他的任何聲音,包裡那位像死了似的毫無反應。
維蘭的嘴角咧出一個惡意的弧度:「一定是這傢伙搞的鬼,把他扔了就什麼麻煩都沒了。」說著伸手就要來拿。
我心中一動,連忙制止,把背包重新拉好抱在懷裡。
「德加爾,」我盯著他,「你說,救援的人什麼時候才能到?」
他瞇起眼睛:「你還在懷疑我。」
我不回答,也不讓步。
「你居然懷疑我!」他暴怒,「你,你這個……」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怒氣沖沖地一轉身,往反方向而去。
我忍不住追了出去,踩上火炭堆似的地面剛走了幾步,「哎呀」叫了一聲,跳了幾下,又退回到縫隙中。維蘭的腳步戛然而止,磨蹭了一會兒,重又回來,站在縫隙前陰沉地瞪著我。
「你想知道我是真的還是假的?為什麼不自己出來看看?」
他面對著我說話,完全沒留意側邊忽地衝出一群腥紅的東西,喳喳叫著瞬間就把他推開了。我嚇了一跳,顧不上腳底發燙,連忙探頭去看,只見數十個看不清頭臉的血紅色的娃娃,圍作一堆把維蘭摁在巖壁上。這些小東西只有他一半高,但維蘭看上去非常難受的樣子,被壓得幾乎不敢動彈。
我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幫他,維蘭看見我,叫道:「不要過來!魔晶!把魔晶扔過來!」
我想也沒想就照做了,他還沒接到就喊:「快讓開!」我不知所措地往後退,但退得顯然還不夠快,只見魔晶在接觸到他指尖的一瞬間放出了白光,而那些嘰嘰叫著的紅娃娃們——正在逃離他身邊——像發生了連鎖反應一樣,一個接一個地爆炸了,且迸發出一道道銳利的光環。我被其中一道追得最遠的光環擊中了身體,頓覺痛苦麻木得像觸電一樣;維蘭離那些娃娃比我近得多,他蜷成一團用手臂擋住腦袋,承受了大部分的爆炸,然後無力地坐了下去。
我連忙奔過去扶住他的身體,他抬起一張蒼白的臉朝我虛弱地笑了笑:「我想你說得對,這裡是個幻境,冥河娃娃是不應該出現在靈境的。」然後他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