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文 / 烏雲卿
話衝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從未當面叫過他的名字,而他不知是沒注意還是不在意,根本就沒有理會。他穿著一件寬鬆的淺色v領衫,深色長褲挽了起來,露著半截小腿,腳上看不清穿的是靴子還是襪子;我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輪廓與記憶中的樣子大致無二。
「你已經進入幻境了,不論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多動動腦子,」包裡那位嚴肅地說,「哪怕是我說的話,也不要全信。」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陰影中的人,一時沒有發出聲音;而對方紋絲不動,語氣凜冽地說:「還有誰在這裡?」不能確定是不是維蘭,一則因為我跟他本來也並不很熟,二則因為聲音在地底下有重低音炮加成。
我猶豫了片刻,決定反守為攻:「這個說來話長,我會解釋的,倒是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慢慢走出了陰影,看上去真真切切是維蘭·德加爾,不是離別之時那個會露出微笑的「朋友版」維蘭,而是更早時候那個與我毫無交集的「貴人版」德加爾。他臉上繃得緊緊的,美麗的大眼睛警惕地直盯著我,彷彿我是什麼危險的傢伙。
「回答我。」他頤指氣使地說。
這樣就更像原先的德加爾了。不知為什麼我反倒鎮定下來,「給我個理由,為什麼要聽你的,」我冷冷地說,「我知道這裡是個幻境,雖然你看上去挺像維蘭·德加爾的,但你多半不是。」
「幻境?」他臉上劃過一絲疑惑,瞬間又恢復冷酷,「別想糊弄我,妖怪,你吃了她?」最後一句幾乎是從他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吃?」輪到我驚訝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不過,如果你想確認我的身份,我可以大大方方告訴你,我就是席拉·塔拉本人,不用裝模作樣,攤開來說吧。」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相信,反而似乎更加憤慨,慢慢地說:「席拉受傷了,你的傷口在哪兒?」
「受傷?我沒有受傷……」說完,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可能性,不由得大?濉?p>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要不是這樣,我怎麼會跟蹤找到你的巢穴?」
說時遲那時快,他話音未落,已然縱身壓了過來,快如閃電地一把扭住我的脖子,掐住我的下頜,身體也被他鉗制住。「那就看看你吃了什麼。」他說著,忽然用膝蓋重重壓住我的腹部一頂,同時手肘在我背後一拍,摁著我的脖子迫使我傾身向下。我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只覺得胃裡攪成一團,一股酸水噗地冒出嗓子,臉朝下控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我胃裡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每天只為了保持體力才吃一小塊壓縮食物,所以吐了一些胃液就開始乾嘔;那混蛋看著我嘔吐,似乎遲疑了一下,手上的力量也稍稍放鬆。我等乾嘔止住,啞著嗓子說「水」,示意他我要伸手從背包裡取水瓶,他沒有阻止。
我果然拿了灌滿地下河水的瓶子出來漱口,當著他的面把一瓶水吐完,又探身去河裡灌滿。他鬆開鉗制,蹲在一旁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仍是一臉懷疑。
脖子好痛,肚子好痛,背也好痛。我一邊慢慢揉著這些地方,一邊又憤怒地瞥了他一眼。他毫無愧疚地說:「我可還沒相信你。」
懶得理他。這時候地螢留下的光芒越來越黯淡了,我摸出金屬圓球,打算重新照明一回。他一把奪了過去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打量,我又去奪:「你土匪啊?看見什麼都搶,這是探路用的,叫地螢。」
「照明的?」他隨口說著,把圓球換到另一邊手中不讓我夠到,然後舉起更近的那隻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看不清?」
「就快看不清了,你能看清?」我反唇相譏,「有夜視眼了不起啊?」
他的表情終於鬆動了一下,把圓球還給我;我向周圍拋了幾顆紅色顆粒,放出地螢在空中飛舞。
「我聽見你說話了,」他不依不饒地說,「到底怎麼回事?還有,你到這下面來幹什麼?」
「我也是有秘密的好伐?憑毛要告訴你啊?你跟我很熟嗎?哎呀你跟剛才痛毆我的那個人長得好像啊!」我怒氣沖沖地回擊。
他瞪了我一會兒,低聲道:「別喊,會地震的,而且你太誇張了,我哪有『痛毆』你,我不能確定是不是你,當然要先下手為強了。」
我降低嗓門:「那你現在是怎樣,認出我了?」
他撇撇嘴:「哪有你這麼弱的妖魔。」然後伸手拉了拉我的頭髮,皺起鼻子:「這髮型真噁心。」無視我的怒目圓睜,又用手背碰了碰我的上臂,不太自在地說:「剛才……下手重了,沒事吧。」
我揉揉胃,白了他一眼。他則回了我一個白眼:「好勒,姐姐,我都道歉了你還想怎樣,別轉移話題,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什麼問題?」
「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我在跟我的第二人格說話,以排遣孤身探險的寂寞和恐懼。」
「不想說就算了,」他顯出疲態,背靠巖壁坐了下來,不再看我,「你失蹤了這麼久,肯定有些我不知道的經歷,反正也跟我沒關係。」
我注目了他一會兒,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一邊按摩一邊琢磨,眼下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他又轉過頭來:「你真的沒有哪裡受傷嗎?」
「如果你指的是地上的血跡,」我沒好氣地說,「我前幾天正好在生理期。」
他瞠目不知所對,呆呆地把腦袋轉了回去。我頭一次看到這樣的維蘭·德加爾,不論他是真是假,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很難以啟齒似的說:「那你……現在……」
「幸好結束了,」我哼道,「不然,就你剛才那一下子,我說不定會受重傷。」
他神情複雜地看看我,視線從上到下,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還只穿著內衣,一時耳根有些發熱。但他什麼也沒說。
我想現在穿外衣未免太刻意,連忙換了一個話題:「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是說,你什麼時候下來的?」
他淡淡地說:「三天前。因為公事到這一帶來,聽說有個女人帶著魔晶,還冒充是夜鶯之森的人,我就趕過來了。只是不知道你鑽到地底下幹什麼。」
「三天?」我難以置信地說,「我下來快一個星期了,你腳程真快。」
「我是三天前到的,一確認是你,就下來了,反正也沒什麼不好走的地方,後來我發現有血跡,以為你遇到麻煩,就盡快追過來,一直都沒有休息。」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打了個呵欠,臉上帶出了疲憊。
「嗯……謝謝你,」我朝他感激地一笑,「那你的公事怎麼辦?」
他擺擺手,靠近坐在我旁邊:「等我上去再說吧。」
「對了,差點被你混過去了,」他忽然說,「你到底為什麼跑到這裡來?」
「我被炎魔之刃召喚而來。」
「拉倒吧,那玩意兒的風聲是阿爾文派人放出去的。」
「為什麼?」
他瞟了我一眼:「軍事機密。」
「啊,」我語氣平平地說,「我聽到了宿命的召喚,不是炎魔之刃,那就是別的什麼了。」
他知道我不打算告訴他,顯得有點氣惱:「你知不知道這裡很危險?」
「危險?」
「我們現在吉陵伽山底下,」他嚴肅地說,「吉陵伽山曾經是龍的居所,是禁區。」
「德加爾,」我看著他,「我聽說過那頭巨龍的名字。」
他滿不在乎地笑笑:「對呀,我家家譜上第一個名字,不過,吉陵伽山可不是我家的後院,這裡的禁制對我也不會更友好些。」
「你瞭解這裡的禁制嗎?」
「不瞭解,」他乾脆地說,「只有一些傳聞,關於探險者有去無回的傳聞。」
「可你卻出現在這裡。」
「你以為我想啊?」他翻了翻眼睛,「路太好走,追著追著就看見你了,早知道你自己作死我才不會下來,我為什麼要為了你這個腦袋有毛病的笨蛋以身犯險啊!說到這裡,這幾個月你都去哪兒了?為什麼不直接去我舅舅家?別告訴我你一直在這底下挖洞。」
多謝提醒!我頓時發現有滿肚子的話不吐不快:「德加爾先生,我正想問你呢,你還記得當時把氣旋出口開在哪兒了嗎?我能撿回一條命是多麼不容易啊!還有,那張通緝令是怎麼回事?」
他一臉「說得正好」的表情,理直氣壯道:「原來你看到了?怎麼不來自首?你失蹤了幾個月,我們又在和火雲城打仗,當然不能大張旗鼓地找了,你連這點都想不明白?智商給狗吃了?」
「我……你……」我氣得語無倫次,忽然想到最重要的問題,「你見到我家人了嗎?」
「我媽把他們藏起來了。」
「呼……那就好,」我想了想又說,「本尼媽媽還有瑞安呢?」
「他們在夜鶯之森做客都快無聊死了。」
我點點頭,終於覺得渾身輕鬆了,暫時也沒有什麼急著要問的,於是軟軟地往後面的巖壁一靠:「我歇會兒。」
「我也需要休息,對了,你有吃的東西嗎?我剛下來的時候帶了一點東西,已經吃完了。」
我注意到他身上幾乎沒有任何行李。
「你就這樣過了三天?」
「沒合眼呢,」他一邊啃著我遞給他的風乾牛肉乾,一邊無所謂地說,「這不算什麼,我以前試過更長時間不吃不睡。」
然後他大大咧咧地躺下睡覺,沒過多久呼吸就變得均勻而綿長,怎麼看都是維蘭·德加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