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六零話 相去日已遠(一) 文 / 蘭朱公子
當柔然王庭收到突厥來信,聲稱十日後,陰山再會時,王庭上下頗為興奮:有這慕月可敦在一日,突厥早晚不過是在自取滅亡!
只是在天下之人無限歡騰之時,只有一人,此時此刻是冷靜淡定的。因為,她比誰都清楚,土門不再是孤軍奮戰,不再孤身應對所有敵人,有一位故人,一位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因緣卻又不得不將這因緣斬斷的故人,會在半月後同自己會面。
見此一面,為昔日一面之緣寫上一個圓滿的結局。
可那日一到,世事又當如何?
土門不會是一人,突厥不會再是一人,唯獨自己,依舊一人!從始至終,似乎都一人。
她一直保持著最深沉的冷靜,每日朝與夕,都會走出穹廬,守候東邊太陽的升起,再目送夕陽西下而去,躬身守候著夏日翻來覆去、時光悄然而去。
就這般,半月時光便在她的迎送往來之間,與她擦身而過。
天即將亮了,卻未全亮。
深藍與淡黑總是在這種時候混淆著人們的視線。幾乎所有人都還沉睡著,在夢境之中流連忘返、欲拒還迎,又或是全然排斥。
漆黑卻暗帶深藍的夜空將兩片草原都染了墨汁,只是帳中傳來的星星火光還為來人照亮了前進的路。
歌爾早在被窩裡呼呼大睡,時不時傳來的磨牙聲和說夢話讓墨葉警覺地睜眼,但發現是女娃發出來的聲音。
小小的臉蛋在睡夢中顯得可愛極了。盡職盡責的叔叔笑了笑,將被子重新給這睡覺都不安生的娃娃蓋好,便又睡了去。
直到帳中還還依稀燃著的火苗被突如其來的一陣怪風給吹的左搖右晃,墨葉綠色的眸子在黑夜中頓時發亮。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倚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女子清靈而熟悉的歌聲在夜間蕩滌在整個草原上,但因為用了傳音之功,一般人都聽不見,只有武功極高之人方能聽到這繚繞之音。
墨葉向四周掃視去,眨眼之間,高大的身影飄忽不見,人已經離開了床鋪,不知何時落在了穹廬之外。
四處尋望了很久,也沒看到甚麼人,閉上眼,細細聆聽,方才明白傳音之人根本不在此地,至少不在這方圓一里之內。目光伸向遠處,眼眶中流露出難掩的興奮,可興奮中又糾纏著別無他法的歎息。
一施展輕功,人已消逝不見。大漠的黃沙在還未全亮的清晨顯得格外的荒涼。
墨葉從空中翩翩降落時,那一襲白衣飄飄的女子手中抱著琴坐在沙漠中非常明顯的一根半枯半榮的沙棗樹之上,在晨風中風姿飄搖地彈著手中古琴——那曾是故人青陽舞焰曾在洛陽尋仙谷中送與她的禮物,如今用來為這位故人彈奏,竟別有一番滋味。
輕輕偏過頭,目光落在那從天而降的人身上時,輕啟朱唇,玉手輕弄,換一曲《客從遠方來》: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餘裡,故人心尚爾!
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聲音繚繞,婉轉動人心弦,隨著空靈的曲調悠悠揚揚,蔓延在天地之間,讓人心動難掩。
「我方至此,北公子便送一曲《客從遠方來》,客氣之至!」
墨葉輕盈地飛身落在沙棗枯樹之上,與白衣女子平行坐在樹上,但視線卻是落在面前一片大漠黃沙之中。
這黃沙大漠真是遼闊,竟敢與這碧雲藍天抗衡。
約突鄰慕月停下手指的動作,偏過頭凝視著墨葉傲挺的側面,果然是一張好看的讓人沉醉的臉。
慕月笑了笑,揚聲笑道:「慕月為主,公子為客,客從遠方而來,自當以此《客從遠方來》一曲相送。」
墨葉向來冷漠的面上浮起一層不明意味的淺笑,將這個在他面前永遠那般瀟灑的女子看著:「慕月?」
「是啦。我是慕月,約突鄰。慕月,是和那個人一樣的字呢。」慕月輕聲笑道,她是慕月,還似那個小白龍,還似那夜成都郊外邂逅的白衣女子。
「你呢?為何會來突厥,成為突厥的座上賓?」一言說罷,恍然驚覺,一個秋冬春已去。
「若我說,我不叫宇尋笙,叫阿史那墨葉,你可相信?」墨葉偏首凝視著她,淡淡說道,眼神中流淌著一絲為人捉弄的自嘲。
慕月聞言愣住片刻,但很快,又笑道:「為何不信?呵呵,大千世界,浮生萬象,多是複雜,再沒甚麼是不能信的了。」
頓了頓,她神色間流露幾許迷茫與未知,伴著孤單而無助:「明日,突厥柔然兩大軍想來是最後一搏了。本來,沒有你,我還有著信心能保住柔然,只是,正如我突然的出現將突厥打的措手不及一樣,你的出現,也讓我惶然失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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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幻想過無數次你我再次見面的情境。」墨葉視線投射在黃沙之上,迷離交織著虛幻。
「也許是行走中原武林時,青山綠水中的再一次偶然邂逅,也許是你從天而降傷我狼兒,又或許是其他,可無論哪一種,都不是現在這樣——刀劍相向!」
「沒有啊。」約突鄰慕月卻一派風輕雲淡地說笑道:「我們的再次見面,不是你從天而降,我以『客從遠方來』為你洗塵麼?刀與劍相遇哪,那是明日的事了。明日事情明日憂,何須今日多煩憂。」
話音落,白影如白電般閃過,人已然懷抱瑤琴,從樹上偏偏飛下,而後又迅速飛身上來,坐於枯樹,雙腳鉤挽著枯枝。只是,這一次,她手中已然多了兩大罈美酒。
「為今日一見,這半月來,我可是將『斷情絲』細細品味了數十次,方才親自釀出這一酒來……」慕月將一罈酒交到墨葉手中,一壇自己打開來,動作利落瀟灑,頗是豪爽:「就為你一人。來,我且敬你!」
說到此處,慕月面色突然一定,眼中落寞如風般掃過,而後是一片堅定,堅決,「阿史那墨葉!」
這後面五個字的名字叫著有些生硬,正如,正如他想叫她的真名時一樣的為難。
墨葉心神一凜,冷傲的目光因著某一片塵封的記憶而閃爍:「對了,你……認識一個叫歌爾的女娃娃罷。」
喚醒那深埋於西嶺雪山下寒潭的記憶,慕月停下動作,驚道:「你……你怎麼知道?」
「那丫頭,被我救了。」阿史那墨葉淡然說道,並未看慕月震驚夾帶著喜悅的臉色,似乎這一切都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