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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青花瓷 文 / 南山南

    天已經完全暗了,星子在幾處閃,宅子裡暗香浮動,黑壓壓的一片,沒半個人影,文軒走在她身後,她心裡的悲哀比這黑夜更甚幾分,這樣的命運,她不敢再去多想其他,那樣的美好,遠遠瞧上一眼,便就夠了,不負此生。

    他們到的時候,張媽已經被香蘭扶了起來,頭髮散落在臉上,常樂急忙跑過去,握住張媽的手,張媽一見常樂,便又哭了起來。

    靜秋最先看見的不是張媽哀傷的臉,不是常樂的焦急,更不是香蘭臉上對她的不快,而是文軒震驚的臉,雖然只持續了幾秒鐘,她還是看見了。她看見一片漆黑的庫房,她聞見了一種隱秘的氣息,她忍不住往裡看,卻什麼都看不見,好像有什麼正在呼喚她,她心裡一陣寒意,不敢在往前一步。

    她抬頭的時候,老爺已經走了出去,邊走邊道:文軒你來一趟,其他人都回吧,張媽把地上收拾一下。

    張媽不住地說謝謝老爺,不住流眼淚,低著頭。

    大太太看了眼常樂,喚著香蘭,一起回了屋子。常樂抬了抬頭,剛才他分明看見了父親眼裡的哀傷,那樣的感覺轉瞬即逝,可是他卻從未見過那樣的表情,他留了一個疑問,看了看香蘭,便說:走吧,回去。說罷掃了一眼大太太。走了過去。

    高老爺走出幾步,才想起了什麼,看著文軒的背影,道:文軒,你來一趟。說罷便往書房那邊走去,他停了停,聽著張媽悉悉索索掃碎片的聲音,又走了出去。

    文軒心裡一陣難過,竟忘記了靜秋,回過神時,她已經走遠了,他跟著高老爺進了書房。

    對不起,文軒。他緩緩地開口。

    什麼,文軒一驚。

    那個花瓶,是,是你母親的,他吸了口氣,又說,她應該和你提到過吧。

    他半天沒有回復,一會兒才道:沒有,我不知道。他低下了頭。他聽到了父親的歎息聲。

    那好吧,你回去吧。

    是,父親。文軒走了出去。

    他望著窗外陰晴不定的天空,他不確定心裡是不是在遺憾,他想,如果,他低了低頭,欸,算了算了,前塵往事,忘了罷。他立在那裡,自己都是大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了,他眼前又浮現了那堆殘渣,無可奈何,他想了很久才想起她的臉,有幾分沮喪。

    當香蘭從屋子裡出來時發現合歡樹的花開了,她才發現夏天要來了,她伸了個懶腰,慢悠悠地走出去,她想起了回家的那些天,她手上握著一些乾果,她望了望手上的鐲子,好像還有一些溫度,她的臉色又幾分淒然,這樣的日子什麼才會結束。

    她永遠也忘不了父親的神色,她一直覺得那個黑屋子彷彿就是一個無底洞,埋葬了他大半生的時間,他彷彿陷在泥潭裡,她沒有力氣去救他,甚至在一些夜晚,她聽到那個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它們在呼喚她。在夢裡,她拚命地跑,它們在她耳邊撕磨,讓她無處可逃。

    她很少聽到她的母親,她的奶奶瘋瘋癲癲,很多人的前塵往事她說的頭頭是道,但是只要她提到她的母親,她卻馬上閉上嘴巴,眼神呆滯,就像是你明明聽到瓶子裡的水在叮咚作響,卻怎麼也倒不出來,可是心底的渴望卻沒有消失的跡象,反而像一棵樹瘋狂地生長。

    直到那一天,她從屋子裡出來,院子裡的綠蘿死了幾盆,她心裡很難過,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死了,她心裡的難過下一秒就轉化成了怒火,她轉過身子走過去,一腳踹開了一扇門,她雙手叉腰立在門口,門內的人翻了一下身子,側著挪動了一下,卻發現動彈不得,雙腳像生根一般。

    睡睡睡,你到底睡夠了沒有。她的身子顫慄著。

    是香蘭啊,他的目光渾濁,使勁地望向門口,卻看不清她的臉。便又倒了下去。

    她聽見他倒下去的聲音,心裡的火直蹭蹭地往頭頂冒,她臉上有了幾分嫌惡的臉色,她退了幾分,不準備往裡走了,便準備轉身。

    等等香蘭,他的聲音有了幾分迫切。

    什麼事。她有點不耐煩。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母親的事嗎,我告訴你。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又急忙收了回來。

    她立在門口,不知是該轉身還是走出去,這麼多年,她等了這麼多年的秘密,到這一刻她卻不知如何是好,她背對著他,她一直相信,就是那個踏在泥沼的人,把這個家連同她的一生一起給拖了進去,她仰了仰頭,站在那裡挪不動腳。

    然後她在他的眼裡看見了一個雨夜,雨點從天空潑灑下來,一個女人披頭散髮地立在雨中,她跪在那裡,祈求那個男人留下她,雨水侵在她的衣服裡無限沉重,她聽不見孩子的哭聲,雨水順著她的脖頸流了下來,她的心裡茫然不知去處。

    屋內,他跪在地上,母親,求求你,留下她吧。

    好啊,留下她,那麼我走,我走行了吧。說罷她憤然從椅子上站立起來。

    不不不,母親,求求你,求求你,別走,別走。他的聲音顫抖著,他心裡無限酸楚,他聽著外面的雨聲,心裡的痛苦像河水暴漲,他感覺它們快要從他的喉嚨,耳朵流出來了,他歪倒在地上,不知所措。

    她一邊走一邊說,不知廉恥的東西。哼,趁早給我滾,我們家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哼。說罷便想後面去了。

    他緩緩地從地上起身,走了出去,他望著她。緩緩地道:你走吧。她一動不動,他望了望她身後的雨夜,黑壓壓的夜色像化不開的憂愁,半響,她轉身,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他沒有再遇見她,她彷彿像那一場雨,消失得杳無音信,渾渾噩噩,十年又十年,一些人死去,一些人離去,他漸漸老去,他不知道幾十年的時間怎麼就沒有了,從她踏出門的那一刻到他躺上床榻,他就這樣任憑自己老去。在罌粟的煙霧裡,他總覺得夾雜著她的脂粉氣,升了又落,落了又升,他總是在等待,也許是她,也許是什麼。

    香蘭聽著他的聲音,像過了一個世紀一樣長久,她始終說不出口一句原諒,她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轉身走的,她回到院子裡,握著母親留下的手鐲,他把它放在她手上時,似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她感覺到從它傳過來的溫度,她彷彿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聲音,低沉,遼遠,可是時間卻再也無法倒流,錯過的一生該怎麼重來。

    那天,文軒從書房出來,卻看見常樂還在幫著張媽掃地,他望著地上的殘渣,心裡隱隱作痛,。那一刻,他幾乎快要說出心中的疑問了,可是最後關頭,他又嚥了下去。他很想知道父親與母親的故事,可是他不知道該問誰,現在,他好像又有了一些頭緒。他看著張媽半弓的身影,他想也許她是知道的,但是他也許還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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