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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殺驢 文 / 秀才娘子

    是日凌晨,金兵打量城中宋兵正是睡意深濃之時,想來防備不嚴,遂大舉攻城。

    他們自忖際遇堪憂,不敢戀戰,欲速戰速決,攻陷之後,掠城便即回鄉。

    故而這一撥人初始便使出了十分力氣,火箭、雲梯、撞木一齊上陣,戰鼓轟隆,金賊吶喊不絕;火箭呼嘯,撞擊聲勢如雷。

    城內宋軍矮身在城牆後,瞭望塔內的哨兵見雲梯上的金兵已上至大半,旗幟揮舞,下面的宋軍見到,迅即將準備好的石頭砸了下去。一時滾石如蝗,砸斷兩架雲梯,跌死許多金兵。

    城門外,金兵見城上並未十分注意,死命撞擊。須不知城牆上滾水見沸,幾大鍋滾水一齊倒下,繼而滾石砸下,直叫那群金狗哭爹喊娘,避讓不遲。

    黑袍的金兵領將見狀,不以為然,行兵打仗,生死不論,攻城尤其。他一聲令下,又一波攻勢襲來。

    此番換上火箭消耗殆盡,換上如雨般密集的箭矢,以掩護攻城將士。

    誰料壽州城牆上忽地升起一樣奇怪物事,那物事便如一塊巨大的船帆張了起來。射去之箭,十之**被它吸了。

    這簡直是宋軍的草帆借箭!

    金兵這方氣得不淺,曉得宋軍準備充足。此時欲再覓火箭,已無可覓處。

    黑衣金兵將領此時對城中徐守中便有了些忌憚。此番攻城,自己處處強勢,宋軍卻不慌不忙,耐心等候時機。若依從前守軍,是斷無此份心機與膽略的。

    但他自持己方兵士,數倍於宋軍,得勝之心猶強。他手一揮,又一波兵士衝上前去,頂替前面衰退之勢。

    城門漸漸搖晃,若無意外。再上兩撥人,便可攻進城中。

    箭矢漸稀,己方與彼方之箭皆有所不足。金兵大喜,己方人數數倍於宋軍。若宋軍箭矢稀缺,己方所受威脅堪稱弱矣。於是撞門之金兵兩眼鼓凸,全身壓上,加緊撞擊。

    城牆之上,火頭軍加勁燒火,將幾隻大鍋燒的沸騰,幾人抬鍋,滾燙的沸水往撞門的金兵澆淋而下。

    金兵本自僥倖,想著頭上打擊少了,想必宋軍兵力不繼。誰料原來宋軍在燒水呢。此時再補上一輪滾石,又一波金兵的攻勢被緩。

    幾波攻勢過去,黑袍金將此時心中明白,碰到強將了。對方總能將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往往這邊攻勢正悍。宋軍便隱。待到己方得意之時,宋軍則盡全力打擊。

    金將看了看退回來的兵士,外頭肌膚被燙得如剝皮老鼠一般紅通通的,磚石打擊之後,整塊皮便絲絲縷縷,不堪目睹。城門處,又有幾十被砸死之人。人堆下尚有蠕動的身子。

    死傷人數足有四五百,但退無可退,只能強攻。到此時,宋軍形勢亦十分瞭然,兵力不足,箭矢奇缺。那沸水也是臨時燒就。只需彼方把握住時機,便可少許多傷亡。

    金將想得明白,便叫人專心瞧著城牆上動靜,計算宋軍攻擊時機,避開其鋒芒。

    撞木處。則叫人將屍體壘堆其上已做掩護,金人冬日皆穿獸皮之類,防水極好。

    如此一來,城牆上宋軍壓力頓增。

    城牆處喊殺沖天,城內十來個百姓膽戰心驚,只擔心一時城破,小命不保。

    四喜被打發來看住容娘,若有不測,便帶容娘逃出城去。

    容娘本在屋中惶惶,她從未經歷如此戰事,戰場咆哮與那淒厲的臨死尖叫聲不絕於耳,如此多的人命一齊離去,直叫人骨寒毛豎。

    她原當自己的人生淒慘,已入絕境,這條命遲早喪失。不想面對如此慘絕人寰的戰事,那一個個昨夜尚且言笑晏晏的兵士,今日便命喪黃泉。

    親人不見,故土遠離,隻身上路啊!

    有家小的,想必還在期盼親人逃過戰火;有父母的,從此爹娘與他兩世人!

    原來自己所謂的絕境,仍不能與他們相比。至少,自己的一條命還在。至少,自己再無牽掛……。

    當容娘聽到外頭四喜呼喚時,她的心中忽地騰起怒火,推門斥道:「我尚未死,你是來等著金兵攻進來,看我死麼?還是到時我看你死?」

    四喜張口結舌,諾諾回稟說是大郎叫他來的。

    「若城破,你能護著我麼?便是你能護著我逃去,你肯麼?」

    容娘冷冷的瞧著四喜,凜然駁道。

    四喜垂首,片刻抬頭,毅然道:「娘子保重!」

    四喜拔腿往城牆方向奔去了。

    容娘在屋裡,聽到外頭攻勢一波一波,叫人心中慌張得很。她轉了幾圈,觸目所及,榻上矮几上有他喝茶的茶盅,桌上有攤開的書籍,床邊有他沾了血污的中衣,床邊是他的——行囊!

    容娘心中有些虛浮,許是任何人在如此陣仗面前都會怯場吧,此時方覺人之渺小,戰事之悲慘。

    她緩緩地踱過去,將徐守中的行囊打開。裡頭十分尋常,皆是衣物之屬。但這些衣物十分眼熟,自己的針腳初時不甚細密,漸漸的才好些。

    眼前的這一堆衣物,無一不出自自己之手。許是穿的久了,衣裳皆不是十分新鮮。收在最底下的,卻是穿的很舊的幾件,經緯稀薄,數處磨損,甚至有豁開的口子,已是無法縫補了,卻依舊折得整齊,珍而重之的放在那裡。

    容娘的手輕輕的撫過衣物,柔軟的衣料觸手順滑,軟綿綿的,叫人心沒有著處。消瘦的手漸漸揪緊,顯出手背上突出的經絡來。

    淚水模糊了眼睛,她嗚咽著,將臉埋進那堆衣物之中,任他的氣息充斥她的心肺,將她牢牢包裹。

    徐守中,你又何必?

    過往的傷痛絕望與彼時的掙扎矛盾融合在一處,心中萬般糾纏,只覺得便是如此死去,悄無聲息的死去,便是此生最好的歸宿。

    然而城頭戰鼓喧天,一聲一聲敲在心頭,震的人心戰慄不安。她抹了一把淚水。便往外奔去。

    戰事膠著,你來我往,不能決一勝負。金兵甚是著急,凌晨攻城。如今已近傍晚,己方損失大半,那扇破舊的城門搖搖欲墜,竟然不能推倒。雲梯盡折,欲從城牆上過去已是不可能。

    更叫金兵心中忐忑的是,至今為止,似乎宋軍的弓箭並未如何使用。原只當宋軍缺弓少箭,如今看來,似乎並非如此。城內的守將,不曉得有多深的城府。每一回出手,無不掐準時刻,出手必不落空。若如此想來,只怕宋軍還有更大的殺招在後!

    金人想的不差,城門後。集結了五百宋軍中的四百壯士。此時眾將士列隊整齊,正等著他們心中的神將下來。

    此時,徐守中未曾開打,便已贏得將士們的十分信任。除去先前的威名,此戰中他的指揮若定、百般的隱忍、時機的把握已叫這些人心悅誠服。若有一線生機,便是跟著他,無論何時。相信他,服從他!

    城外又在發起另一場攻擊,此時的攻擊唯有撞門而已。百來號金兵在城門外叫囂著,巨大的撞木撞到城門上時,城門險些岔開,城門周圍一陣震顫。糊牆的泥土紛紛墜落。

    城內守門的二十來人往後退了幾步,又齊心協力的弓步往前,將幾根移位的巨木再次卡好位置。

    三百壯士紋絲未動。戰場之上,各司其職。他們須得積蓄力量,為接下來的殊死拚搏。他們的主將。尚在城牆上,做最後的準備。

    城牆上,一張巨弩緩緩拉開,幾位壯碩的兵士合作,將巨大的箭頭對準了敵方黑衣將領。

    擒賊先擒王。

    弓已拉至最大,昌明看了看城門處,先前收箭的草網如今化作火網,將百來個金兵燒成一團火海。金兵方陣,尚有不足千人。但己方,只有三百能出城戰者。

    金兵的黑衣將領端坐在馬鞍上,似乎大半日來,他便是如此模樣。縱使馬匹不停踏動,他的身子似乎從來不動。

    昌明身子繃緊,手一揮,喊道:「放!」

    弓弦猛彈,「諍」的一聲,巨大的箭矢如一道光影,往黑衣人飛馳而去。

    戰場忽地寂靜。

    戰旗烈烈,戰馬嘶鳴,黑羽的箭鏃尚在晃動,但黑袍將的心再也不會跳動。

    那幾位射箭的兵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幾人面面相覷,目中驚疑未定。

    徐守中瞧了一眼,轉身下城牆。

    昌明跟了幾步,見到前頭徐守中抬起的手,無奈的呆在城頭。先前安排的,他守城,他進攻。

    宋軍一片歡呼聲。城門後的三百將士已然知曉,各個精神振奮之極。

    他們齊齊抬眼,望著城牆上下來的將軍。尋常的鎧甲,尋常的人,卻叫人看一眼,便不由的想跟他走。

    身後傳來一陣肉湯的香味,叫人幾要疑心自己太餓,想得太多,以致出現幻覺。

    然而那股香味如此真實,叫人不能懷疑。將士們轉頭,看向眼前空蕩蕩的街上。

    那一頭,拐角處,出來數個百姓,破衣爛衫,披頭散髮,挑著擔子,擔子裡熱氣騰騰。

    有人皺了皺鼻子,肉湯的味道實在太香了,簡直叫人迷醉。

    何處來的肉?

    魏大的父親魏老漢抖抖索索的上前,朝眾人作了深揖,顫抖著道:「各位將爺們,將軍神勇,將軍夫人大義,把自己的驢子殺了,給各位將爺壯行啊!小的們愧疚,各自搜刮了家中米桶,做了肉粥,望各位將爺吃了,上陣殺敵,護佑壽州城啊!」

    徐守中眸子一凝,星眸往向府衙方向。重重屋子阻隔了視線,但他似乎已然望到那個瘦瘦的身影,那雙泫然若泣的眼睛。

    她便是他身體裡的一根骨頭,看似瘦弱,卻總能做他的支撐。

    有婦如此,夫復何求!

    徐守中端起碗,大聲道:「大宋的將士們,城外金狗賊心不死,數代仇恨,不得不報。今日喝了此粥,咱們一同出城殺敵,保家衛國,為咱們的國家、為咱們的親人而戰!」

    眾將士應和,將粥一飲而盡,碗拋往一邊。今日城中再無一顆糧食,不是金狗死,便是壽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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