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遺書 文 / 秀才娘子
徐守中不過歇了兩個時辰,天色未亮,他的眼睛驀地睜開,長久以來的軍營生活讓他不敢睡得太深,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敵人的進攻甚麼時候發起。
決戰在即,他右手撐著坐起來,左肩處被容娘一捶,許是傷口裂開了,原是麻麻癢癢的,如今一動卻有些刺痛。
想到容娘,他側頭瞧了一眼沉睡中的婦人。她的臉上淚痕斑駁,亂髮沾在臉上,眼睛緊閉,聲息不聞。
徐守中瞧了瞧,伸手去她鼻子底下探了探。微弱的鼻息噴在他的手指上,讓他安下心來。
事務繁忙,他起身穿了衣裳,有些艱難的披了甲冑,戴上頭盔,又回頭看了容娘一眼,方才出去。
這一日又是好生忙碌。
昨夜未曾下雪。雪霰時降時停,天氣比昨日更冷,靴子裡的腳簡直像踩在冰水裡一般。凍的麻木了,兵士們跑的更歡,他們上上下下的跑著,將石頭磚塊等物事搬上城牆,一一壘在牆角。
伙夫們將大灶壘上了城牆,柴火不夠,城中盡有倒塌廢棄的房屋,房梁窗戶之類最好生火。可惜沒有火油,不然一鍋滾油下去,再扔一個火把,能燒死大門口攻門的一窩金兵!
箭矢遠遠不足。不過無妨,金兵多少會送些來。再者,最後關頭,要殲滅這群敵人,不讓其又退回對岸的機會,以除後患,也只有城外決戰!
徐守中看看城外,天地混沌,萬物蕭條,平原荒蕪,長河若練,不見活物,一片肅殺之氣。
他揮了揮手,老舊的城門喘著氣張開了大嘴,八位壯士騎著馬一列而出。仍舊是往日巡視的模樣。但他們今日拐過山坡,卻往山後去了,至晚不歸。
城內的人有條不紊的各行其是。
及至午飯時分,沙礫般的雪霰再次從天空拋下。打在臉上生疼。不過一時,地上便鋪了薄薄一層,叫人行路不得不費十二個小心,不然極易摔跤。
將士們臉上肅沉,曉得如此天氣,極易冰凍,金人不會傻到等結冰那日。許是今晚,或是明晨,既是決戰之時!
徐守中巡視了一上午,待到午飯時分。方匆匆回了一趟府衙。床上卻不見容娘人影,他不由一驚,忙往院中去尋。廊上碰到四喜,四喜歡喜地說娘子起來,吃了藥。吃了粥,正在後院看驢子呢。
徐守中聽到,放下心來。他幾步穿過庭院,來到後院馬廄。瘦骨伶仃的驢子躺在地上,眼睛虛閉,奄奄一息的模樣。容娘跪坐在地,身上是他的袍子。長長的袍角許是被她縫了。不顯長,卻顯寬大,空蕩蕩的。
她太瘦,手上青筋突兀。她輕輕的撫過驢子的背,眼神哀傷,簡直要滴下淚來。
一人一驢。在這亂世中,一路結伴,孤獨相偎。
徐守中看了一時,默默的退了出去。他回到書房,寫了兩封信。交與四喜,又囑咐他幾句,方用了粥,大步去了。
四喜捧著信,聽著外頭動靜,便如戰士聽到了戰鼓的召喚一般,急著去行戰士的職責。但娘子這邊,他也不能丟下,她那般慘,那般弱,怎能無人護衛呢?若她再想不開,郎君可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兩人相聚,怎好叫郎君再死一次心?
四喜歎了一口氣,垂頭喪氣的去廚房熬藥。他一心記掛幾頭,一會兒跑出大門去看看外頭忙碌的兵士們,一會兒去裡頭喊幾聲娘子,然後急急的跑到廚房裡頭看一回藥,忙的滿頭大汗。
到第三回去喊容娘時,門從裡頭應聲而開,容娘倚在門邊,眼神漠然,道:「你無需看著我,我不會尋死,去吧。」
嘶啞的聲音嚇了四喜一跳,那嗓子便似破裂成一條抹布似的,暗沉低落,隱有嘶鳴之音,叫人不忍卒聽。
「我……我還要熬藥!」四喜結結巴巴的看著容娘,好一會兒想起來,便倒退了幾步,往廚房奔去。
熬藥的差事叫容娘接了。她只說了一句話:「你心甘情願在此看著一個婦人麼?」
四喜倒吸一口氣,他當然不願,但大郎……!
容娘不理他,自己蹲下來去看灶火,手下不急不忙,將藥罐上的封紙稍稍揭開,吹了一回泡沫子,將灶裡的柴火退出來稍許。
四喜呆呆的看了一回,耳朵裡卻滿是外頭的聲響。他咬了咬牙,將懷中的兩封信摸出來,遞與容娘,道:「娘子,我去了。若有不測,往娘子回去之後,照看些我那婆娘和兩個孩子。若……若她願意,改嫁也可,只孩兒得養好。」
容娘手上一頓,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去自己與她說。」
四喜黯然垂首,繼而笑著將信輕輕的放在容娘腳前,轉身去了。
容娘看著灶中火紅的柴薪,火舌突突的舔著藥罐,藥汁從罐口溢了些許出來,滋滋滋的蜿蜒流下。到中途時,那藥汁自己沸騰了幾下,變成幾個細小的泡沫,轉瞬退化成一片褐色的痕跡。
她將柴火再抽出來些,又退了兩根粗柴在一旁,險些將腳邊的兩封信給燒著了。
容娘冷冷的瞧了一眼,仍去看火。
藥一時熬好,容娘將藥逼出來,自己那碗稍涼些,幾口喝了。守中那碗卻放在灶台上的鍋子裡,熱水煨著,底下熱灰,不怕冷。
身子還是疲倦,她拖著兩條腿欲回房歇息。再次經過那兩封信時,她又瞥了一眼,終於拾起。
一覺睡到天黑,整個府衙裡頭十分安靜,連老鼠的聲音也無。外頭的聲音小了許多,想是準備充足了,人員歇息的時候到了。
容娘先在被窩裡將兩條腿蹬直了,又屈起,如此來回幾次,兩條腿方靈活了些。這幾年在外頭風餐露宿,這具身子便如一個老嫗一般不堪,關節僵硬,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肚腹裡頭咕嚕咕嚕的叫,她也習慣了。容娘將衣裳穿好,方憶起此時晚飯時分已過,四喜應該送飯回來了。她點了蠟燭,來到廚房。灶台上的鍋裡果然溫著一碗粥,藥不見了。
今晚的粥比先前的稠些,容娘吃了,回到房中,獨對燭影。太過寂靜的時刻總讓人胡亂思想,過往的痛苦又有蔓延上來之勢。她不願回憶,便將那兩封信掏出來看。
壽州的冬天比清平冷上許多,此處有沒有火烤,屋中又冷清,一陣寒意直從心底裡冒出來。
容娘看完那封給自己的,嘴裡一聲嗤笑,又打開給六郎的那封信。
過了三年,隔了許多人事變化,六個春秋,江南的山山水水,冬日苦寒,夏日炙火,饑荒,逃亡,歹徒,屍體……,她仍然認得他的字,並且令她十分厭惡的是,她仍然十分的熟悉那種字體!
這便是遺言麼?
他在安排自己的後事,便篤定了自己願意聽他的安排?
甚麼獨立門戶,甚麼尋個良人改嫁?
怪道四喜與他一般腔調!
若要改嫁,也不必他來安排!
她要徐家的錢做甚麼,這一輩子,她不願意再與徐家有甚麼瓜葛!乳娘去了,腹中那個不曾見面的孩兒去了,她還的已經夠了。
徐守中若還活著,不如給她一紙休書,從此兩人一了百了。若她還能活下去,她自然會自尋活路,再也不必他來命令。
容娘心中騰起一股怒火,將那幾張信紙點了火,扔在地上。屋中一時明亮之極,床旁的凳上是他換下來的白綾中衣,肩頭有一塊暗色。四喜說他受了重傷,想來必是此處了。昨夜自己一番鬧騰,他竟然由著自己。
活該!
容娘不欲看到徐守中的任何物事,連他的氣息也不欲聞到。她摸索著出了府衙的側門,外頭街上黑影重重,遠處有一戶人家有些火光。她已經不曉得怕,只是沿著牆角,緩緩的拖著兩條腿走著,欲遠離這處有他氣息的院子。
那是城中十來個余剩的老幼婦孺。
魏大見到容娘,吃了一嚇,便帶頭行禮。
容娘怔怔的看著十來人恭恭敬敬的行禮,竟然忘記如何應對,久久未動。
魏大覷了一眼,想到這位娘子在路上的特異行為,便打著膽子起了身,順便樂呵呵的招呼著其他人起來。
他婆娘在路上沒少呵斥容娘,此時見了,十分不好意思。她仗著自己是婆娘,便踅著走近容娘,討好地請容娘去坐。
這十來人有些心慌,大戰在即,也不曉得能不能活下去。他們見容娘是將軍娘子,便七嘴八舌的討容娘的主意。容娘如何曉得,便是戰事,她亦是聽外頭動靜,方才知曉。
如今她可曉得了,原來形勢如此不妙,敵眾我寡,今晚吃的是最後一餐,明日若敵人再不來戰,到後日只怕兵士們餓的沒有力氣打仗了。
容娘靜靜的聽了一回,她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一絲動靜,叫哪些人看了心裡只說怪異,這將軍娘子恁的沉得住氣。
容娘仍舊沿著牆角,緩緩的回了府衙院子。
四喜迎面本來,他見容娘無礙,長舒了一口氣,道:「娘子可別亂跑了,若是金兵攻來,娘子待在府衙中最為安全。」
容娘停住,消瘦的臉上兩隻眼睛顯得很大。
「你餓麼?」
四喜愣住,繼而笑道:「不餓。」
次日,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