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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恨意 文 / 秀才娘子

    心裡的傷痛到了極致,長途跋涉的身子不堪重壓,她的脖子忽地往後一仰,薄薄的眼瞼緊閉,蒼白的肌膚下隱隱透出青色來。她的兩隻細細的胳膊耷拉下去,便如一隻折翼的雁,離群索居,又受了致命的傷,了無生機。

    徐守中大慟,踉蹌著抱著容娘回到河灘上,手指抖索著去掐容娘的人中。

    他怎能再次失去她?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日月盈仄,輪迴不絕。星子暗了又亮,樹葉綠了又黃;春而復夏,秋收冬藏。

    思念如草,漸行漸長。

    不知何日,心中芳草萋萋,蓬蓬勃勃全是她的模樣。

    他祈盼著殘酷的時世為他的婦人和孩兒開一道生的縫隙,逃過饑荒,逃過戰火,不管在那處地方停留,活著便好。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他不知情之一事,竟是如此沉重,重到令人絕望。

    到處都是荒蕪的村莊,到處都是流離的百姓,日日可見殘肢斷骸,水裡泡腫辨不清面目的婦人,孩兒佝僂僵硬的小身子!

    他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心裡一絲絲迸裂、破碎。

    當時何似莫匆匆。

    若他多得兩日空閒,親去接了她,她定然無恙,他們的孩兒如今定然活潑亂跳了。

    他許了她的。這一生,只會有她了。

    竟然到不了白頭!

    久經沙場的心懸浮在半空,他掐了她的人中,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老天既然將你送到我的身邊,你我定然不是如此收梢。容娘,醒來!

    薄如蟬翼的眼瞼輕輕的顫動了一下,睫毛微閃,雙目漸漸張開。

    一雙冰冷的眸子與他相對,繼而疲倦的閉合。

    他的心一鬆,險些坐到地上。

    一旁的昌明與四喜長舒了一口氣。眼睛潤濕,各個將身上披風解了,遞與守中。

    馳馬回城。

    壽州城裡糧食不足,府衙內其餘物事竟是富足的。

    軍醫被召來給容娘打了脈。他只說娘子身體虛寒,並非一時之症。如今也只好開幾帖去寒的藥吃了,其餘調養事宜,待身子好些不遲。

    四喜帶軍醫去庫房裡撿了藥,兩隻罐子,一隻給娘子的,一隻給大郎的,天寒地凍的冬日裡忙出來一身大汗。

    他想著娘子如此長路,恐怕腹中空空。恰伙夫送來了晚食,便趁熱送去。

    守中開了門。他換了一身青衫,臉上不似先前那般緊繃。接過熱粥,他吩咐四喜再送些熱水過來。

    四喜應了,心道,此處沒有婢女。戰事在即,大郎總不能老守著娘子。待空些,還需去找個老嫗來陪著。

    今日的天色黑的格外早些。屋中晦暗,守中先點了蠟燭,回頭去瞧床上躺著的容娘。

    他給她換了自己的衣裳,瘦得幹幹扁扁的身子在大紅錦綢面的被褥裡只有些許起伏,自己的中衣她穿著大了。露出裡頭突兀的鎖骨。一頭青絲糾結攤開在枕頭上,臉太小了,顯得顴骨突出,兩頰凹了進去。簡直是一副皮包骨頭的模樣!

    她吃了那樣多的苦!

    徐守中悲喜交加,他坐到床邊,輕聲喚道:「容娘。吃些粥。」

    那具身子一動不動。自回來之後便是如此,她不理他。任他如何,便是兩雙眼睛對上了,她也是神情漠然。似乎他們是不相識的陌生人,或者說是懷了深仇大恨的仇人!

    徐守中將容娘抱起。先將她寬鬆的衣衽理了理,繼而用棉被包裹了她消瘦的身子,將她偎在懷裡,開始餵食。

    她不吃。

    蒼白的唇無一絲血色,只是緊緊的抿著。

    徐守中將湯匙收了回來,懷中的人偏了頭,叫他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到瘦長的脖頸,下頜尖削,簡直如一把錐子。

    他心中一酸,臉便貼了上去,啞聲道:「容娘,是我的錯,我該安頓好你們娘倆再走……」

    不料容娘一聽到「你們娘倆」幾字,身子便是一僵,繼而緩緩離了守中懷抱。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身子開始顫抖。

    守中一驚,便待伸手去安撫。

    容娘猛地回頭,眼睛通紅,惡狠狠的盯了他片刻,忽地淒聲嗚咽著,雙手握拳便捶了上來。

    那是她拼盡了全身之力的拳頭,盡數落在守中的肩膀、胸膛。

    徐守中手裡的粥碗倒在地上,肩頭劇痛,卻強忍著沒有出聲。他擔心容娘再次虛脫,待她出了一陣氣,便將她的手扣住,歎了一聲,耐心勸道:「容娘,莫氣壞了身子。咱們的孩兒若有知,定然不想你如此。」

    氣息稍弱的容娘心裡再度燃燒,拳腳欲動,卻被他鉗制得死死的。

    「乳娘也不願你如此!」

    守中緊緊的摟著容娘,臉貼了她的,胸膛與她削薄的背脊相偎,心中疼惜不已。

    容娘掙扎不開,一腔的怒火無處發洩,遂一口咬了面前的胳膊。用力之深,以致她的身子繃的太緊而戰慄著。

    徐守中生生的受了,嘴角卻展開一縷笑意。他伸手將容娘的烏髮撩至一側,看著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心中泛起陣陣歡喜,道:幸好,她還活著。

    門外四喜敲門,稟道:「郎君,魏大來了。」

    容娘頓住,慢慢的鬆了口。

    徐守中見了,溫柔的撫了撫容娘臉上,道:「我去問問沿途形勢。你先歇著,待會我來餵藥。」

    徐守中是那般風骨峻峭的人物,臉上五官深邃,神情一年到頭肅正冷冽,如今卻帶了柔情,眉眼之間緩和安寧。

    他將容娘放下,給她蓋好被子,又摁了摁被角,方才離去。

    魏大帶著老婆孩兒一路跑到了瀘州,可惜沿途景象,並不比壽州好。一路躲了金兵躲反賊,躲了反賊還要躲官兵……。

    據魏大說,四處戰亂,倒是沒有建炎元年那般厲害了。金兵似乎也沒有那般多。沒有那般厲害,反賊倒是不少,成器的也不多。只是世道不平,一路農田荒廢。房屋空置。原想著一路乞討過去,不想有的人家比他還慘。他一氣之下,便回來了。

    「將軍,小人一家大小的命便在此了,將軍神威,可要把金狗子趕走,小人們才有一條活路啊!」

    徐守中聽了魏大一番話,想到半月前收到的信息,心中大致有數。金兵大勢已去,只是眼下這一股。有些棘手。

    魏大偷偷去瞥面前的將軍,據說那瘋子竟然是他的娘子,千里迢迢,趕來會郎君麼?這個郎君,並不似那般郎情妾意的人物啊?能在戰場上打下威名的人。絕非常人。也不曉得那瘋子修的哪世的福分,嫁了如此了不得的夫婿?

    「你在何處遇到我家娘子?」

    魏大正漫無邊際的亂想,忽地聽到堂上將軍發問。他楞了一回,打了一個激靈,忙回到:「小的在距瀘州府十里之外的小鎮上遇到的瘋……娘子,小的該死。」

    魏大自己扇了自己一耳光,偷窺之下。見將軍並無怒色,才接著說道,「當時娘子一人,被一戶惡人家圍著,要奪她的驢子。小的看不過去,便幫著壯了點聲色。嘿嘿。那惡人一家懼了,便自行走了。小人婆娘多嘴,說咱們回壽州。小娘子便問壽州是否在淮河邊上,小人自然答是了。娘子竟然一路跟著過來了,小人也不曉得那是將軍娘子。不然……。」

    魏大忐忑,很是擔心自己說了將軍夫人是瘋子而被怪罪。

    所幸將軍神色如常,叫自己退下了。

    徐守中思忖了一會兒,便回到房中。四喜端了托盤候在門口,托盤上兩碗粥,熱氣騰騰的,想是又熱了來。

    四喜見到徐守中蹙眉,忙道:「郎君,不是我一人的。武功郎與我一人吃了一半,這是兩人省下來的,加了水熱的,稀了些。」

    守中接過托盤,便自入房。

    這回容娘不再倔強,臉色雖然冷清,卻將粥藥順利吃了。守中有些詫異,回想適才四喜候在門口的模樣,曉得定是他說了甚麼。

    吃了便是好事,他將容娘放下,自己幾口用了自己那份。

    容娘的藥是要發汗的。過了一時,徐守中便去摸容娘的後背。有些發熱,卻不見汗出。

    徐守中皺眉,想到她一路艱辛,又丟了孩兒,今日又泡了水,若發汗不出,恐成寒弊。

    恰四喜送熱水進來,徐守中絞了帕子又是哄又是強,好歹將容娘後背一番擦拭,擦的紅痧盡出,容娘身上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替她換了衣裳,讓她睡下。

    屋中安靜了些,徐守中忽地聽到外頭沙沙沙的響聲。他心中一凜,心道:來了。

    他瞧了一眼容娘,掩了心中柔情,出門離去。

    果然下的好密集的雪霰!

    片刻庭院中便已蒙上白白一層,寒氣陡增。

    徐守中瞧了瞧天色,大步來到前堂。軍官們見了天氣變故,陸續趕來。

    糧食已只夠兩日之數,馬匹的草料只夠一日。如今的形勢,不是金兵何時來攻,而是盼著他們早些進攻了。

    徐守中將戰事一一安排,金兵不是今晚,便是明晚,定會來攻。眾將士領了各人差事,迅即離去。

    這一夜,徐守中亦忙到夜半,各處巡查,兵力部署,武器分配等等。昌明怕他重傷未癒,吃食又不足,精力有所不濟。待到午夜,好歹催著回去歇息了。

    徐守中回到府衙,想著屋裡的人,心裡一陣暖和。

    為了她,這一站也必須贏。

    容娘躺在床的裡側,被子牢牢裹了,一副疏離的模樣。

    徐守中瞧了一眼,不由笑了,連被帶人裹進懷裡,一夜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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