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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重逢 文 / 秀才娘子

    兵士們皆知曉一場硬仗在所難免。

    淮河沿岸的軍隊,不是忙於應付渡江的金狗,便是焦頭爛額的應對境內此起彼伏的匪患。援軍暫不可靠,糧食將盡,城不可棄,唯有一拼,許能絕境逢生!

    況,五百將士對兩千金狗,亦非絕無可能戰勝!

    己方為守,彼方為功,憑著城牆,好歹也要砸死他們幾百!剩下的,有神威將軍在此,心裡也多了幾分膽量。

    只是,要將生死置之度外,似乎還缺了點甚麼。缺少,將這條命拋出去的孤注一擲!

    絕境,於冥冥之中已然逼近。

    天色陰沉晦暗,遠處,黑壓壓的天幕似要貼近地面一般。

    刺骨的寒風刮的城牆上的旌旗呼呼直響,值崗的兵士覺得自己只剩了幾根骨頭孤零零的掛著,寒風肆虐,毫無阻礙的穿過身子,直往身後的淮南平原撲去。

    腳凍得麻木,身上似乎毫無熱氣,槍桿愈發如冰柱子一般,全然憑心中意念牢牢握住。

    「直娘賊,要下雪了麼,莫非要凍死老子?」

    「傻子,下雪才好哩!便是淮河不凍,也要起一層冰凌子,叫那金狗不敢過江來!」

    兩個站崗的兵士身子筆挺,嘴巴卻在動,眼角餘光可以瞥見對方緊繃的側臉。

    經驗最為老到的兵油子王老三嘴裡叼著一根枯草,籠著手佝僂著身子在角落跺腳。

    他聽到此二人的嘀咕,嘴裡空嚼了幾下,左手抬起,抹了一把凍鼻子,嗤笑道:

    「做你娘的美夢哩!金狗子不會想麼,你瞧著咧,淮河結冰之前,他們會過來的。就在這幾日,小兔崽子們。繃緊你們的皮,等著吧!」

    閒話的二人聽了,心知王老三所言很有道理。臨死的牲畜尚曉得要蹦噠幾下,更何況這隊金狗數倍於自己。比起從自己這裡撈點糧食來說,總比在那邊等著餓死、等著被討伐掉要好。

    金人將馬看得比命重要,連馬都殺了,可不是在做輸死一搏的打算!

    城牆上一片死寂,縱然身經百戰,面臨此等兵力懸殊的戰爭,還是有些犯怵的。

    然而退無可退,兩千的金兵不多,若由著他們南下,淮南道人煙稀少。簡直可以長驅直入,逕入兩浙或江南兩路。

    戰士軍前半死生。這條命,早已交付一半出去了。

    寒風嗚嗚嗚的響,似簫聲孤幽,似古隕悲涼。帶來對面故土冰凍的寒意,世事難測、骨肉相離的悲苦。

    「王老三,過來!」

    小副尉朝這方招手。

    王老三抬起疲沓的眼皮子,渾濁的眼睛掃了一眼那處,是徐將軍與武功郎陳昌明。他緩緩直起身子,不緊不慢的跑了過去。

    徐守中瞧了一眼混沌的天色,轉而問道:「你是壽州人。可能推測何時下雪,何時結冰?」

    將軍的聲音沉穩醇厚,並非高高在上。

    王老三斂眉垂眼,只盯著眼前寸許之地,回道:「天有天時,小人不知。」

    眼前的皂靴往城牆前移了一步。鴉青的袍角被風刮的往後揚起,露出靴筒上精緻的雲紋。

    「備馬。」

    徐守中轉身,對昌明道:「咱們去河邊瞧瞧。」

    說走便抬腳,昌明十分習慣,應聲跟上。

    王老三心中急轉。腳下跟了幾步,眼看得那幾人要下城牆,忙道:「將軍,若小人探得一回河水,許能說個大概。」

    徐守中已下了幾級台階,隨口甩了一句「跟上」,腳步不停,眨眼已到了牆根。

    城門緩緩打開,嘎吱嘎吱的響動聲,昭示著年代的久遠。門上銅釘黯淡,下沿包鐵破損,一小塊鐵皮掀起,如一張豁開的嘴。

    城內統共才這麼十匹馬,其中還有兩匹老馬,瘦骨嶙峋,不堪大用。

    王老三自覺地走到一匹老馬跟前,眼睛覷著前方將軍撩袍上馬,後頭他的侍從竟然伸手欲扶,到半路卻又縮回來。他眉頭一皺,曉得主將傷勢恐怕不輕。

    果然是大將,重傷在身,居然不露分毫。

    來到河邊,王老三探了探水,幾十歲不是白活的,這條河,容納了他的兄弟,好友。它莫測高深,但只要他的手探進去,那寒涼浸骨,冰到心裡頭的地步時,便是要結冰了!

    一行十人沿著河灘轉了一圈,地形一目瞭然,沒有什麼好掩藏的去處,金兵若要進攻,只能從對岸划船過來。

    唯有左側一座山丘稍有起伏,遠遠的幾個黑點。王老三瞇眼看了片刻,心道何時那處長了幾塊石頭不成?

    他定睛一看,那幾個黑點竟然在往前挪動。

    此時不單是他,其餘人等自然也已看見。停步駐馬,身子自然繃緊,手探向兵器。

    卻是幾個流民!

    披頭散髮,髒衣穢面,無比潦倒。

    王老三率先認出其中一人來,便沖那人喝道:「魏大,你怎地又回來了,你老爹還沒死呢!」

    那魏大嘻嘻笑道:「官爺,小人本待往南去的,誰曉得哪處都不安生。左右都有金狗子,咱一路被趕的喘氣不贏。再往南,又有匪亂,也無活路。小人一氣,便回來了。守著咱爹,有幸還能活些日子;無幸,便一同死了唄。」

    四喜握劍鞘的手悄悄鬆了下來。

    那幾人凍得臉色烏紫,急著趕回城中。昌明便囑咐幾人,安頓好後,趕來府衙,將軍要問些沿途形勢。

    魏大諾諾應了,又指著山丘後頭道:「官爺,後頭還有個瘋子,說要過河哩。咱也勸不回,官爺好心,順便救人一命吧。」

    守中策馬便行,後頭幾人跟上。

    戰禍連年,甚麼樣人皆有。許是老家在北方,如今思鄉心切,到河邊來悼念一番罷了。哪個敢過河去不成?對面金狗虎視眈眈,正等著呢。餓極了,那可是一群敢吃人肉的豺狼!

    王老三心道,老子還要人救哩。這年頭。不想開點,我可死一百回了。

    馬鞍甚破落,皮面裂開,下頭墊的軟物所剩無幾。兩股間硌的生疼。

    王老三挪移著屁股,前頭將軍始終勻速前行,闊肩蜂腰,縱然未穿甲冑,亦不損其崢嶸氣勢。

    老天爺恁的不公,卻將老子生的如此猥瑣,別個生的如此堂正。便是皮相,老子便差了人家幾十里地去了!

    王老三邊詆毀著天爺,兩隻眼睛卻不停逡巡。

    前頭坡上,一頭與他胯下馬匹同樣皮包骨頭的黑驢子在啃著草皮丁兒。主人呢?

    眾人齊往河邊望去,果然一里開外的河岸邊上,有一個孤零零的人,大約是蹲在地上,矮矮的一小團。

    過河麼?

    大河開闊。滾滾東流。

    人生苦海,無人渡你,只能自度啊!

    眾人驅馬,繼續前行。

    河邊的風更顯寒烈,排在隊後的王老三窩了窩胸膛,顯得更猥瑣了些。他瞧了瞧前頭靜默的眾人,又回頭瞧了一回瘋子。忽地勒韁,朝那人吼道:「瘋子,回吧。先人的魂有神度,她過了河,跟著你走四方啊……!」

    從小在河邊喊大的嗓子,一吼起來便如天雷滾滾。震耳欲聾。

    副尉皺眉,正待罵人,卻見前頭的將軍回頭撇了一眼河邊,忽地停住。

    河邊的瘋子許是聽了王老三之言,竟然站起身來。消瘦的身子尚套了一件偌大的袍子。寒風刮的袍子往後,勒出一條細細的腰。

    他靜靜的站了片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副尉奇怪地看著將軍,不曉得他為何對一個瘋子起了心思。那瘋子忽地揚手,身子一仰一俯,使勁全身力氣,將手中之物仍往河中。他單薄的身子穩不住,踉踉蹌蹌跌入了河中。

    「啊……啊……!」

    「啊……啊……!」

    歇斯底里,傷心欲絕,肝腸寸斷,五內俱崩!

    瘋子喊到後頭,轉為淒厲的哭嚎。便如天地間,只剩了她一人般,沒有了生的希冀。

    那是一個婦人,是一個要尋死的婦人!

    王老三聽到那聲音,便曉得不妙。

    副尉神識全在將軍身上。他只覺著將軍反應甚是奇怪,峻峭的臉上繃的甚緊,挺拔的身上竟然散發出孤寒之氣來。

    那婦人一叫,將軍狹目稍瞇,手急抖,策馬往那婦人狂馳而去。

    四喜心中急抖,匆忙之中與昌明對視一眼,懷了一絲希冀,也跟在後頭奔去。

    婦人仍在哭嚎,嘶啞的哭聲傷人心肺。她無力的爬起來,竟似不知前方是大河一般,又往前跌跌撞撞的奔去。

    河水,淹了她的小腿。身上衣物盡濕,婦人身子顯露無疑。

    後頭幾人不敢再看,紛紛背轉身去。

    徐守中心跳如雷,他幾可斷定,那是他的婦人,他的容娘!老天爺有眼,居然把她送到了自己的身邊!

    他從馬上翻滾而下,涉入水中,幾個大步趕到跟前,將婦人撈起抱到懷中,戰抖著喊道:「容娘!」

    他的手亦打著戰,平生頭回膽小至此,顫微微的手撥開那一頭亂髮,露出裡頭叫人思念得發狂的臉來。

    可是,婦人似乎不認得他。她的眼神癲狂,手抓腳踢,腰身急扭,死命的掙扎,嘴裡淒惶的叫著喊著,要投入大河中去。

    她不欲活了!

    不遠千里,來到淮河邊,是祭奠,也是尋死!

    這個念頭簡直叫徐守中肝腸寸斷!

    他抓了她的手,鉗制住她的腰,死死的將她嵌入自己的胸膛。

    「容娘,是我。我來了,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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