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壽州 文 / 秀才娘子
淮南西路,安豐軍,壽州。
斑駁老舊的城牆上,零落的箭矢,壘在垛子下的石頭,寒風中烈烈作響的旗幟,鎧甲,寒光,漠然站立的背影……。
遠處是淮河,如一帶白練,靜靜流淌。
岸邊十里灘涂,足有一人高的枯黃蘆葦迎風飄蕩,輕柔的葦絮模糊了眼睛,似乎那處是一大片黃色的雲,軟綿綿的,鋪在河灘上。
天空中一隻孤零零的大鳥,拉高,俯衝,盤旋縈繞,哀鳴聲聲,在蘆葦叢中尋找甚麼。
這是剛剛戰後的壽州城。
金兵似乎在試探城內兵力,每日幾百人,在城門口喊陣,嘰裡咕嚕的也聽不明白。
城牆上的士兵站的筆直,眼視前方,如一尊冰冷的神。餘光瞥過那一群精力旺盛的金兵,心道,直娘賊,到底是吃肉的,較己方結實許多。
「賊亡八,曉得咱們無糧無人,成日來鬧騰,叫老子受氣。不如一趟打了,不是他死便是我死,圖個痛快!」
兩個站崗的老兵油子擠挨在避風處,身上衣裳單薄,抗不住冷冽的河風。乾巴巴的臉往裡凹陷,明顯是吃不飽的餓漢子。他倆搓著手,跺著腳,嘟囔著。
「呵,你急甚,左右是一群待死之人。等援軍一到,咱吃頓飽的,砍死那群猢猻!」
瘦矮個將衣領豎了豎,似乎如此可遮擋無縫不入的寒風。
腹中空蕩蕩的,咕嚕嚕的響。如今一日兩頓稀粥,下一頓須有兩個時辰,直盼得人兩眼昏花。
守城將軍徐守中,原是不帶這幾百守軍,要往瀘州撤離的。但天有不測風雲,上場大戰中,徐將軍受了重傷,只好留在城中養傷。
不想原本穩定下來的局勢,因對岸幾方勢力拚鬥。這一支失了勢,回不得故鄉,只能守在河邊,不知生死。他們沒了支援,冬日獵不著畜生,糧食亦無著,每每過河騷擾守軍。
原壽州留守,則在上回敵兵佈陣城下之際,倉皇逃離。如此,新的留守未曾到來之際。竟是由正六品的拱衛大夫帶領這一行五百餘人對陣兩千餘人的金兵。
金人只當這城牆之後有大米。有肉。有金有銀,有他們不曾見過的好寶貝。
又怎能料到城內米糧不足,除了五百士兵,便只有幾個逃不動的老弱婦孺。人人餓的臉黃肌瘦。每日站崗的士兵可多吃半碗米粥,以站出威風凜凜的龍虎精神來,叫那群金人心生畏懼。
如此態勢,已持續十來日。
金人尚可在河中撈些魚蝦果腹,對岸河灘上有馬匹嘶鳴,竟是在殺馬!那可是金人的命根子,沒了馬,他們怎麼跑回故鄉去?
高個子縮著脖子往寮口處看了一眼,一注煙霧裊裊升起。他的鼻子似乎聞到了馬肉的香味。
他不禁歎了一氣,道:「也不知咱的徐將軍好些沒有,這些日子可沒見著人呢,莫非……?」
頭上挨了一叩,矮個啐道:「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率兵上萬,殺的金人膽戰心驚的徐將軍怎會怕這麼點小傷!哼,想必那群金人見將軍未露面,同你一般心思呢!不然,怎敢來挑釁?」
「聽人說,李廚子每日裡端給徐將軍的,也是一般的兩碗粥哩!頭回送的干飯,原封不動的給退回來了。嘖嘖嘖,真有這般將軍,咱可是開了眼界了!」
「呔,你倆個,想叫老子拋下城牆去餵金狗麼?」
小副尉從轉角過來,一眼便看到兩個油子呵著手,腦袋湊在一處,低聲說笑。
倆油子趕緊各歸各位,好歹須得對得起自己喝的那半碗粥。——也不曉得還能喝幾日?
矮個眼睛一掃,卻掃到副尉謙恭的引著幾人過來。其中有一常服郎君,那郎君身量高大,半舊的袍子,腰收的甚緊,行步間異常沉穩,顯然是常年馬上過日子的。
矮個心中一動,待幾人過去,又換了左眼去瞥。
恰巧那郎君便在前一個寮口停下了,他的左眼瞧的很是清楚。
狹目幽深,鼻樑堅挺,薄唇緊抿;鬢邊漸染白霜,臉上隱含雷霆之勢。他的兩眼微瞇,兩道劍眉輕蹙,定定的看向遠方時,便是無聲無息,亦叫他心中沒得一緊。
一股殺氣從那具身子裡向四方擴散,直叫膽怯者熱血沸騰,頹廢著精神抖擻!
若此時他仍懷疑此人身份,那他這麼些年在這淮河邊上便白熬了!
赫赫有名的徐大將軍,有膽量,有謀略,不惜命!
三年對敵,罕有敗績。若金兵曉得對戰的是他,每每聞風而逃!
矮個再度將背挺了挺。
城牆外馬蹄踏響,矮個心中竊喜,有援軍消息了麼?有糧食了?
那邊獨臂青年對徐守中道:「將軍,回吧。」
午後,再有一個時辰,矮個便可換崗回去歇息了。但他覺著十分興奮,似乎一場大戰便在眼前,己方的勝利已然在望。其餘士兵皆已知曉主將的好消息,那般模樣,可不是傷勢大有好轉麼?
身後馬蹄踏響,矮個不由回頭,見城內街道上騎兵十人一對,居然是要出城的模樣。
他心中一驚,轉而一喜!
果然,徐將軍身子好了,大將軍的氣勢便出來了。
這麼些日子窩在城裡,由得那群金狗叫囂,太叫人窩火了!瞧著吧,你們吃馬肉,咱的馬可還是精神著呢!
矮個咧嘴一笑,握槍的手又緊了一緊。
從此,每日騎兵十人,出城巡視。
城門莊重的開,威嚴的關,直將那群金人蒙的一愣一愣的,好幾日不敢過江來。
但援軍依然未至,糧食不見蹤影。
此時壽州城的身後,是廣袤肥沃淮南平原,但因了戰禍,幾乎荒廢。人們早已逃至更遠的江南路,兩浙路。若此時騎了馬去周邊的村子裡轉一圈,可以斷定,不會有一顆糧食在等著他們。
夜晚,城內府衙所在。徐將軍與武功郎陳昌明就著燈火看了一回輿圖,四喜端了藥碗過來。徐將軍接過,一飲而盡。
「城中糧食只能支撐三五日。如此,若援軍不能及時抵達,金兵早晚知曉咱們虛實,一場硬仗在所難免。」
昌明看著徐守中,後者不動聲色。
「再撐三日,三日援軍不到。誘敵攻城,決戰。」
燈火下的徐守中,面容深刻。無比沉著。
「可將軍的傷勢?」
「無妨!」徐守中擺了擺手。吩咐昌明回去歇著。
昌明至外頭找了四喜問了問傷口情形。四喜只是歎氣,好是好了些,若要大戰,卻是十分勉強啊!
可是這些年大郎便是如此。越發不惜命了。簡直……!
若是容娘子不出那事,想要好些。將軍那般冷淡的人,別人自然看不出來,可是自己是貼身之人,怎能不曉?
自三年前那封家書來到,大郎就變了。
從不猶豫的他偶爾也會有片刻的恍惚;戰事之餘默不作聲的騎著馬一個一個村莊的跑;身上的衣裳,還是容娘子裡去之前做的那些,中衣稀薄得可見絲縷了,仍將就穿著。
可是。當初恁多的人,小郡王的人,高九郎的人,白甲追蹤術那般厲害,將兩浙路尋遍。也不見蹤影。
容娘一個弱質婦人,又有身子,難道能跑到淮河邊上來麼?將軍如此,不過是聊慰心意罷了。
想來也是,兩條人命啊,不曉得可有人埋?若是他,只恐悔得腸子都青了。
四喜再歎,搖頭回去睡了。
四喜不知,去歲,趙東樓幾以為見著了容娘。
彼時,他正匆匆趕往瀘州。途中軍隊經過一個小鎮,就地歇息片刻。
來來往往的流民,往南的,去尋生路;往北的,去尋親人。長途漫步的男女老少,疲憊不堪,髒污憔悴。一個一個耷拉著腦袋,埋頭尋路。
趙東樓在沿街的廊房坐著,部下誠惶誠恐的稟些事務。酷暑時分,軍中糧食總是跟不上,他很是心煩,又怪不著下屬,便偏頭去看街上。
灰頭灰臉的人群,幾乎不分男女。若是誰失了親人,恐怕用眼睛是難以尋見的?
他面無表情的掃過人群,心中隱隱作痛。
那個人,不知為何,憑空失蹤了。
從此,他的心中便挖空了一塊,再也合不攏。
候在門口的陳泰忽地輕呼一聲,趙東樓看過去,見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外頭北去的人群。
陳泰從不是輕浮之人,趙東樓有些訝異,喚道:「陳泰!」
陳泰猶疑著過來,輕聲耳語兩句。
趙東樓霍地起身,上馬,往北直追。
一張一張陌生的臉驚訝的回頭看他,可哪裡有她?
一路奔了十數里地,前面是荒郊野外,夜色漸暗,目光所及,不見人影。
「我瞧著……,那雙眼睛,十分像容娘子的。可……,可卻是郎君打扮!想來不是容娘子,不然,她若活著,來此作甚?」
趙東樓看著前方,山勢起伏,蜿蜒小徑不知通往何方。半響,方道:「回吧。」
到底還是在信中告訴了徐守中。
那樣的人,叫他敬重。用情一事,只在心中。他總道徐守中余兒女情事上涼薄,卻不想是一個藏的太深的人。
夜半寒涼,徐守中翻了個身,枕邊的硬物磕碰著他的腦袋,他將那物攥進手中。
那是一把匕首。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徐守中的大拇指摸過刀鞘,順著每一條刻紋撫過,直到盡頭,復又閉緊眼睛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