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領罪 文 / 秀才娘子
音容笑貌猶在,魂魄悠悠,此生無可覓處。
廊下的晚香玉竟然開了,素白潔瑩,嬌小可憐。
今歲的花,明朝仍可期待。
身邊的人一去,便永不復返。
院裡的刀槍架上,兄弟三人慣使的武器被擦的錚亮。只是那人,再也不會去握他的那一把!
舒娘窗前的矮桌上,仍是他走之日的那一盤棋,黑多白少。七郎永遠是黑的那一方,離家之時尚且交代舒娘,不許動棋盤,待他歸來,再續此局。
容娘好不容易勸著舒娘躺下,她默默地看了一回棋局,手輕輕地碰了一下黑子,觸手微涼。如林間的澗水,盛夏的熱天,亦是清涼。
七哥!
容娘閉了眼,任由淚水滑落。
耳邊似傳來七郎的爽朗的笑聲。
「容娘,諾,給你。街上新出的玩意兒,有趣得緊!」
「容娘,快些,不然被六哥發現,我又得作文章!」
「莫怕,我與你臨摹幾張,照著你的筆跡寫,混在中間,六哥不得發覺。」
「……容娘,你莫氣,日後我再不替人傳甚麼物事與你了。要不,明兒我與你帶蟋蟀籠子回來玩,我的那一頭大王與你?」
「容娘,莫怕大哥。大哥從不在嫂嫂面前發怒的,呃……。你若怕,便去尋娘。」
「這是嫂嫂,你叫嫂嫂罷了,我仍叫容娘。」
……
舊事不堪憶,容娘掩了嘴,將抽泣聲堵在喉嚨裡,變成了悶聲的嗚咽。她匆匆出了舒娘的房間。欲回到自己的屋裡,暢快哭一場。
二門處,衛大娘拖著疲憊的身子緩緩過去。
容娘停住腳步,欲與衛大娘說說話,心底無力,到底沒有去。
這些日子,小環總說衛大娘有些奇怪。那神色頹敗處,竟比徐夫人差不了多少。不想衛大娘為七郎如此傷心,她平素除了待容娘,很是涼薄的一個人呢。
容娘臉色黯然,定是乳娘又去見曼娘了。曼娘的積怨如此之深,想來又給乳娘難受了。過些日子吧,待心裡輕鬆些,再陪乳娘去曼娘那裡好生說一說。
容娘回到屋裡,先頭的哭意給心事一打攪。居然隱褪了。容娘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便取出針線來做。
春雨瞧見,默不作聲的坐下來,幫著穿針剪線頭。
真是奇怪,先頭心裡頭不平靜時,寫一會兒字便可漸漸平復。如今卻全然變了。似乎拿著針線在手裡頭,還要安定些。
郎君,再過二十來天。定可回了吧。
七郎之事,老夫人囑咐不必與大郎六郎報喪。如今道上不太平,大郎左右已在路上,六郎若要攜家帶口歸來,恐生不虞。
徐夫人不堪失子之痛,病倒在床。容娘日日去看幾回,卻不敢言語。她的心中滿是愧疚,隱隱覺著是自己害了七郎。
「嘶!」
心思渙散,手上的針扎到了指腹裡頭,剎時一顆血珠子蹦了出來。容娘用嘴吸了。怔了一回,仍自縫衣。
外頭腳步聲響,小環去開門一看。見是稻香,便問:「姐姐來,可是有事?」
稻香朝裡頭瞅了瞅,道:「去稟容娘子,老夫人叫過去呢。」
容娘有些詫異,此時並非飯時,家中客人亦已離去,其餘諸事仍由二郎夫妻打理,婆婆尋自己有何要事?
不作他想,容娘放下針線,理了理衣裳,又吩咐春雨去舒娘那裡看著,方隨了稻香前去。
路上,稻香瞧著無人,悄悄提醒道:「容娘子,你可小心些。舒娘子家中來信,老夫人看了便十分生氣哩!」
容娘初始尚且納悶,行得幾步,心中忽地一激靈,曉得定是臨安穿出了甚麼話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左右此事,無可隱瞞。若是郎君歸來,便是他不問,自己也會說的,如今不過是提前些日子罷了。
可惜,若是守中歸來,她再說此事,許她的人生,不會如此跌宕。
可是天下事情,誰能說得準呢?
誰能知曉,那日那時的哪一步,你不該邁?哪一句話,你不該說?
合當此時此刻,你便邁了這一步說了這句話,人生命運,不過如此罷了。
老夫人閉了眼,以手撐額,十分憔悴的模樣。她的身量原有些豐腴,如今卻露出些清雋的意思來了。
容娘進來屋,便跪在地上,等待老夫人發落。
屋中清靜,不聞一絲一毫聲響。
老夫人巋然不動,似是入睡了一般。但容娘知曉她並未入睡,不然,老人是撐不了這許久,定然會晃動的。
許是怒及?
容娘反靜了心思,該來的總會來,做錯了事,尤其……,亡了七郎,該受的懲罰總免不了。
不可避免的,容娘又憶起往昔之事來。那些時日,七郎六郎,玉娘與她,幾人天真爛漫,便似天總是藍的,風總是和煦的,日頭從不會炙人,白雪也不冰冷……。
容娘不曉得,老夫人的眼睛已然睜開,冷冷的眼神裡滿是複雜的情緒。自己挑的孫媳,這些年來雖有些小錯,倒叫她掙得偌大家資。撫兒育女,雖無所出,也算賢惠。但,若此事是她所為,免不了將來害了大郎!
「當日,高九郎信中所求何事,為何要派人來找你,不找別人?」
老夫人忽地開口。
冷冷的聲音中毫無溫意,容娘雖早有準備,也不免心底一寒。但她既然打定了主意,便不容自己退縮。當下,容娘跪在地上,將自己所知之事一一道來。
話不長,因她所知亦不多。
「匡啷」一聲,老夫人將桌上的茶盅摔在容娘面前。容娘身子抖了一抖,仍端正跪了。
「你……,你好大的膽子。他高九郎是何許人。用得著你拿咱家的錢去救?小郡王又是何許人,用得著你這麼個內室的娘子去操心?不知利害,不知厲害啊!」
老夫人怒目圓睜,連連擊掌。
便是他小郡王遭人暗算又如何,自有他濟王府裡頭去救他!便是他濟王府,他岳丈大人不好施為又如何,身為王孫。那是他的命!他高九郎隻手遮天,便是人被困住,無人施救,關徐家甚麼事?他恁大的本事,卻無人肯借錢,可見是個討人嫌的。他要救小郡王,卻將自己的七郎賺了進去啊!
濃眉大眼的七郎啊,笑嘻嘻在自己面前討喜的七郎啊!若是死在戰場,他阿爺定然說。好,咱徐家的又一條好漢。
「你可知,七郎如何去的?」
老夫人顫微微的指了容娘,狠聲道。
容娘驀地抬頭,不解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冷笑兩聲,忽地朝容娘啐了一口。厲聲道:「是替那小郡王擋了刀箭啊!你這賤人,你送了七郎的命啊!」
容娘頹然倒地,手碰著了一片碎瓷。悄悄的攥進手裡。她用了利力,藉著那碎瓷刺破掌心,流出血來,也不覺得痛!
當日高九郎來書,說自己身陷囹圄,不得脫身。小郡王遭人暗算,在鹽場欲罷不能。他急需二十萬貫,打點借兵賣糧,去救小郡王。他已籌借十餘萬貫,問容娘借五萬。匆促之間。她慌了神,想到那個如兄長般可親的人面臨險境,便選擇了信高九郎。撥了五萬貫與劉虞城。
可是,她想不到七郎那般笑嘻嘻的出門去,千叮萬囑,答應了過幾日便歸家。誰料他一意孤行,去了福建!
竟然便替趙東樓擋了刀箭!
容娘心上再次遭受劇痛,七哥身上的傷口,不曉得有多痛啊!
趙東樓與七郎,孰輕孰重,容娘分不甚清楚。但她曉得,若七郎不是因此而亡,許婆婆不會如此待自己。究其一切,是自己犯的錯。又或許是命運,叫自己來犯這一個錯!
左右,自己便該承受這一切!
「婆婆,容娘知罪,願受懲罰。」
容娘伏下,將頭抵在地上,細碎的瓷片,扎破了額頭。她只是流淚,再次磕頭。
「哼,懲罰!你能換的回七郎麼?輕浮如此,免不了你將來害了大郎。滾回去呆著,不得出房門半步。待大郎歸來,再做打算。」
春雨將軟塌塌的容娘攙扶起來,倆人依靠著,艱難的回了房。
府中不大,聲響早已傳遍。小環聞聲趕來,看見容娘額頭細細碎碎的傷口,淚水潸然,曉得自己不能平靜,便在一旁看春雨挑碎瓷片。
「娘子啊,你也不為自己叫屈。七郎去了,我原不該說,但是當日七郎強求,娘子怎能難得住他?再說,小郡王與大郎相交甚厚,便眼睜睜地看著不救麼?老夫人今日這話,是要……」
小環住了嘴,看著兩眼無神的容娘,任憑春雨動作,也不曉得喊痛,她的心中便酸疼無比。莫非這一次,又要叫容娘子獨自承受?
但願大郎早些歸來,他是個清醒的,待娘子那般好,定然不會讓娘子受罪。
但風暴遠遠不止於此。
趙東樓自福建路歸來,直奔清平,在七郎的墳前祭拜。事後又來徐府拜見兩位夫人,自請其罪。徐夫人心碎,不肯出見。老夫人淡淡敷衍了幾句,便打發了趙東樓。
待他走後,老夫人想起高九郎那封信,便欲去容娘處取了來,等守中歸來好給他瞧,免得失了對證。
恰婉娘在側,便領了差事,帶著人去容娘屋裡搜查。容娘只是做在桌前做針線,毫不理會。春雨與小環急的滿頭大汗,卻阻擋不了婉娘帶來的幾個五大三粗的婢女。
幾人翻箱倒櫃,故意將許多物事扔得亂七八糟。婉娘看了容娘的箱籠,更是眼紅。孰料伯娘竟然替她備得如此齊全,自己與她比起來,簡直天上地下。
婉娘冷笑著講箱子裡的物事一邊看,一邊仍,趁人不注意時,便兜兩件。然而,當她打開一個講究的黑漆匣子時,不由呆住。
全套的羊脂白玉妝奩!
毫無一絲瑕疵,通透晶瑩,泛著溫潤的光芒!
萬金難求的珍物,誰給的?婉娘的手抖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