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接七郎 文 / 秀才娘子
這一日,原是個好日子。
徐府收到了守中的家書。
三個多月來不見隻言片語,不單徐府,便是沈夫人與白甲老母妻子皆牽掛不已。尤其沈夫人再得鱗兒,心中添了歡喜,又漲憂愁。
此次的信稍許長些。
守中在心中問候了長輩,又得知春試推遲,便說天下不甚太平,請老夫人叫人去接四叔歸來,照顧家中。問到七郎,看他是否在家中幫著管理家事,囑咐靖哥兒不得憊懶,習文練武,不可一日耽擱。末了照舊是自己無事,安好。
老夫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徐夫人臉上稍安,憔悴的臉上些許露出笑意。
老夫人歎道:「你瞧,跟他阿爺一般,上了戰場,全然不顧家中如何記掛!我是慣了,你們也得慢慢學著習慣。」
徐夫人點頭稱是,又安慰了一番容娘,叫她安心。
這些日子容娘的消瘦兩位夫人看在眼中,只當容娘記掛守中,卻全然不知,容娘的一顆心,上頭沉沉的壓了好幾顆大石,沉重得竟似要墜落一般。
容娘回到屋中,急急地打開信紙來看。她需要他的力量,需要看到他的字,他的話語!這麼些年來,她頭一次覺得自己不堪這重壓,再沒有他的一絲信息,便似要撐不過去了一般!
春雨在一旁替娘子歡喜。她喜滋滋地斟了一盞茶,便歪頭看她家娘子讀信。
但見容娘子緊蹙的眉漸漸鬆開,眼中濕氣瀰漫,大顆大顆的淚珠子無聲地從粉腮上滑落。
春雨吃了一嚇,忙問道:「娘子,怎的哭了。郎君有信,該當歡喜才是?」
容娘搖了搖頭,手將信紙緊緊的壓在胸口,心中一層歡喜一層愁緒,一層心悸一層思念,一層苦辣一層酸甜,翻轉潮湧。萬般滋味如千層糕一般,層層疊加,滲透,蔓延。酸裡面透著甜,苦裡面亦泛著甜。
「……此間戰事已了,將應上命回紹興府交接,轉赴合肥。心事能全,甚喜。其間許能抽空回家盤桓數日,爾可將行李提前備好。上回做的中衣甚好,可多備。
身子可安?甚念。爾心思細密過甚,有傷心腎。家中諸事,漸可放手他人。來日方長,將養身體,子息之事方可齊全。
……」
他亦掛念自己!
他亦體貼自己!
他亦以為知己!
他的抱負。歡喜,皆說與自己聽。這份信任,令人動容!
她亦為他的心事能償而歡喜。為他連連參戰憂心悱惻,為他的這份難得表露的思念體貼失魂落魄,一顆心柔軟的一塌糊塗!
原來情癡便是如此,原只當六郎大婚那日,一切便已終結。原來命裡等的是他,是他呵!
……
日頭高昇,仍是一個艷陽天。老夫人院裡的桑樹枝葉繁茂,蔥綠已漸深濃,層層疊疊的葉子在熱浪的炙烤下捲了角兒,萎靡不振。皺巴巴的模樣。
然徐府的主人們齊齊的歇了一個放心的覺,便是連精力強盛的靖哥兒也攤手攤腳在容娘屋裡的榻上睡了一覺。僕人們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些許聲響。門外的野狗。亦叫門房把一塊骨頭遠遠地逗弄遠了。
隱隱有賣酸梅湯的叫喚。
日頭不知不覺間偏西,往遠處的山頭後隱了半邊身子。它那耀目光芒已然散去,血紅的圓盤如酗酒漢子的眼睛,傻愣愣地瞪著,不知閉眼。
帶著午覺的迷糊,徐家人正喝著自家煮的酸梅湯解暑。老夫人猶道那湯不夠甜,下回須得多擱些糖才是。容娘一邊微笑著應了,自己嘗了一口,卻覺著剛剛好。靖哥兒與玉娘嚷嚷著要吃冰,徐夫人便說正當暑熱,一冷一熱,不是養身之道。
遠遠的街道上傳來馬蹄急響,十分奇怪的是,清平縣城那般繁華,竟然未能遮掩住馬蹄得兒得兒的急踏。
徐府這頭聽得恁般清楚,連有些耳背的老夫人也聽到了,她將手中的湯匙輕輕放下,擱了碗盞,垂眸靜坐。
徐夫人才剛現出些光澤的臉驀地暗了些許,她顫顫巍巍將碗盞遞給一旁的容娘,閉了眼睛,似在等待甚麼一般。
容娘正覺得奇怪,城中罕見馬匹,如何今日這馬來的如此奇怪,且又奔的如此急促?
她接過徐夫人遞過來的碗盞,見到兩位夫人神情,不由心中咯登一下,剛剛鬆懈下來的心忽地吊起。莫非出了甚麼事麼?
舒娘莫名其妙,但廳中情形古怪,她也不敢言語,偷偷地挨了容娘站了。
她與容娘不曉,戰禍之年,凡街市上頭出現急踏的馬匹,十之有九,是誰家的郎君在戰場上去了,營中來人報喪。自然,如此待遇,非常人可享。
但這日,兩位夫人便是那般心領神會般,同時想到了當年自己的郎君,想到了舊都街頭急踏的馬蹄聲。這聲響,宛如一把尖刀,直戳人心。兩位夫人在熬,熬當年的痛,熬這馬蹄聲離去,遠遠的不再回來……。
然而那馬似是識得路一般,左拐右拐,沿著街巷,沿著七郎往日去縣學的路徑,踏過七郎腳步曾經踩過的每一塊青磚,將他遺落在街巷中的一言一笑踏碎!
馬蹄聲漸近,漸沉,漸重,……!
便如一首哀曲一般,至高處,霍然停頓!
大門轉軸咯吱咯吱的響,人心便如卡在那軸縫裡頭,被碾壓得鮮血淋漓……。
徐夫人身子晃了一晃,臉色變得灰白一片,沒有絲毫血色。她穩了身形,只等著那最後的一擊!
老夫人閉眼,歷經風霜的皺紋裡頭深深地藏著哀傷。
容娘心驚膽戰,外院盧管事的腳步聲響起。他在跑,跌跌撞撞地跑!
容娘噙了淚,環顧了四周,忙朝玉娘招手。叫她來護著娘。老夫人那邊稻香很妥當,早已緊緊地挨在一旁。容娘轉身,擁住一旁慌慌張張的舒娘。
舒娘猶自抬頭道:「嫂嫂,可是七郎回來了,咱去二門瞧瞧!」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裡帶了懼意,卻強自歡顏,笑著對容娘說話。
容娘大慟。只望那人為的是別事,莫帶來悲音。
然而世事如此殘酷,盧管事一路奔來,隔得老遠便跌跪在地,嚎啕大哭道:「老夫人,夫人啊,七郎去了啊……!」
天地變色,人間大悲。
徐夫人頭一仰,便昏了過去。
老夫人眼淚雙流。雙手錘了胸口,卻無聲無息,叫人驚駭。
容娘眼前一黑,簡直想不管不顧,去問那報訊之人真假。但懷裡的舒娘卻搶先一步,她掙扎開來。腳步直直的朝門外邁去。
「你……你說甚麼?胡說,你胡說……,你胡說……!」
舒娘原本啞著嗓子。到了後頭,卻厲聲尖叫起來。她搖搖晃晃地往門外奔,容娘與舒娘的婢女兩人尚且抱不住,竟被她帶著往外奔了好些步。
盧管事老淚縱橫,一路爬著過來,泣道:「楊娘子啊,七郎已經去了,你要保重啊!」
舒娘怎聽得見,她只往門外奔,兩眼直直地看著前方。
「不能。不能啊,定是錯了,錯了……。嫂嫂。咱們去接郎君,去接他啊……!」
舒娘的眼巴巴地揪住容娘的衣襟,苦苦求著。
淚眼朦朧中,容娘摟住舒娘的頭,哭道:「舒娘,乖啊,咱們在家裡等。」
舒娘眼睛裡的光芒滅了,她居然笑了,點頭道:「好,嫂嫂,咱們回房。他說了,回來便帶我去回頭溝裡玩。」
說著,她急急地轉身,往自己的院子裡去。
容娘流著淚,怔怔地看著舒娘僵直的背影。春雨攙了她,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跟著去吧,怕舒娘子亂想哩!」
這日晚上,徐府無人入睡。
容娘叫聞訊趕來的于氏等人陪著兩位夫人,自己專心陪著舒娘,不敢稍離。舒娘也不睡,醒過神來,便不停地哭泣。她緊緊地抱了床柱,嚎啕大哭,哭到沒有力氣了,便抽泣,嗚咽,又喊著爹娘。
容娘心中痛到不行,心道,我害死七哥了,害死他了!若是當初阻擋了他,便不會……!隱隱埋在心底的擔憂恐懼忽地升上來,如一頭猛獸一般,狠狠地啃噬著她的心。
次日清晨,稻香來傳老夫人的口信,叫眾人收拾整齊,去前廳。
容娘幫著舒娘穿了素衣素裙,外套斬衰。自己也略微收拾,抹了一把臉,便扶著舒娘往老夫人處而來。
張府早已得知,張教授與張夫人同來,又帶了冷粥,淚眼婆娑間,勸眾人少許用些。哪裡有人肯用,只是默默地留著淚,等候七郎歸來。
至巳時,七郎歸家。
裡頭聽到聲響,早已哭壞了。老夫人強自站起,頓了頓手裡頭的枴杖,顫聲道:「七郎——為國捐軀,是咱徐家的好兒郎!將眼淚抹了,咱去接他……回家了!」
出去時,言笑朗朗,如星如月。
回來時,一副棺柩,無聲無息。
那般高大的身量,如今要屈息在小小閉塞的靈柩裡頭,不見他的眉眼,不見他溫暖的笑容。親厚如他,終有一日變為森森白骨,化成泥,化成土,陰陽阻隔,永不得相見!
容娘哭得昏天暗地,回過神來,便抹了淚,去看舒娘。
一應操辦事宜,交與二郎夫妻打點。容娘日日陪伴在舒娘跟前,唯恐她想不開。舒娘只是哭,哭得累了便睡,醒來又哭。她娘家人來了,又是一番悲慟欲絕。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少年夫妻的生死別離之痛,親人不得相見的煎熬,皆隨了那淒厲的輓歌,化作雲煙。一縷縷,入了天,陪伴亡人;一縷縷,入了心,永世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