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兩個溫容 文 / 秀才娘子
「你……說甚麼?曼娘……,曼娘不是跌進河裡去了麼?你在何處見著了,何處?」
衛大娘瘦小的身子抖索著,她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臉上皺紋一道一道,皆盛滿了苦痛。
容娘趿著鞋,一把抓住衛大娘的手臂,急急道:「乳娘,你莫急。我這便安排轎子,咱們去蔡家金店尋她。若果是她,想是老天爺憐惜,叫人救了她。若不是……,不會的,怎的那般巧,與我同名同姓,眉眼又那般像她!定是她特意改了我的名,叫咱們去尋她。你不曉得,乳娘,她的眼睛那般翹起,當初我叫她狐狸眼的是不?」
是,曼娘的丹鳳眼眼尾向上飛,像她爹。
衛大娘心中晃過往昔的小人兒,似乎懷抱裡還有她又軟又暖的身子依偎著。
心中一抽一抽的痛,她噙淚點頭,心中帶了希望,眼裡便有了些許光芒,道:「咱……咱這就去,去尋她!」
容娘顧不得許多,叫了轎子,便與衛大娘兩個往蔡家金店而來。
天更暗了,雨水嘩啦嘩啦的傾瀉,豆大的雨點打在轎子的頂棚上,重重的,連綿不絕的,叩擊著,捶打著。燥熱之氣從地底升起,轉而變成陰冷。涼氣從轎子底下一陣陣地往上襲來,直往裙子裡鑽。
外頭的轎夫罵罵咧咧地,怨這鬼天氣忒沒道理,一會兒的功夫由初夏變成了早春。
容娘與衛大娘甚麼都未察覺,她們忐忑的,焦慮的,惶惶的,有些怕。又盼著快些到。
那兩個轎夫怕極了這雨,腳下近似跑著,一路上緊趕慢趕到了金店。
金店是善做生意的,眼下大雨,正沒有幾個人。忽地奔來了這麼兩頂轎子,迎客的婦人老遠便笑著出迎。
裙子下擺都被打濕了,容娘也顧不得。進了樓上的雅間。她便對那忙著倒茶水擺點心的婦人道:「不必忙了。煩請貴店的溫娘子過來,可好?」
那婦人有些訝異,眼前的娘子妝扮雖不甚華麗,形容卻十分尊貴。她到底見慣了市面,忙笑著應了。
衛大娘如坐針氈,一忽兒坐著,一忽兒站著,一忽兒挑了簾子去覷。
容娘亦心中焦灼,見了乳娘神色。她又是心酸又是憐惜,便上前攙了乳娘手臂,道:「乳娘,莫急,老天爺既然把曼娘送回來了,咱們且放寬心等著吧。」
衛大娘勉強坐了。又忽地彈起,道:「娘子,你坐著吧。」
容娘淚水奪眶而出。在府中避人耳目也就罷了,在如此時候,她尚且記著規矩,叫她做何感想?
這是她的乳娘,兵荒馬亂中如母雞一般將她護在胳肢窩底下,卻將曼娘遺失在那處哭天搶地的人群中。
外頭寂靜,不見人來。
樓下偶爾有幾聲交談,也未聽見那位溫娘子的聲音。
容娘與衛大娘倆個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管那人是否曼娘,她也該當來見一見才是啊。
容娘安撫了一回衛大娘。正待叫春雨去尋店中婦人,卻聽見木製的樓梯上有人上來。那腳步極為輕盈,不急不慢。
容娘與衛大娘對視一眼。皆有些激動。兩人緊緊地盯著門口處,春雨今日機靈,不待吩咐便往外瞅了一眼,回頭時,臉上笑嘻嘻的,點了點頭。
仍是那婦人將門簾打開,對裡頭笑道:「溫娘子來了。」
一個妝扮華麗的娘子款款進來。其頭面首飾,不甚多,卻樣樣精緻,一看便知絕非俗物。裊娜身姿,穿了一件桃紅色刻絲小襖,白綾裙子,外頭套一件玫瑰紫事事如意妝花褙子。直映襯得美人榮光煥發,如戲文裡唱的傾世美人一般。
而這個美人,臉上神情卻很冷淡,微微上翹的丹鳳眼,有著看透人世的疏離。她微微瞧了一眼,便垂了眼瞼,不再看容娘等人。
她抬了抬手,身後的婦人與婢女躬身退出。
衛大娘囁嚅著,卻說不出話,兩隻眼睛只是緊緊盯著,不敢稍離。
容娘慢慢站起,心中已是驚濤駭浪,卻強按了下去,道:「敢問娘子,可是……」
「若沒認錯,這位可是徐府的娘子?今日來此,可是來瞧咱們店裡最新式的釵環?」
客套的言辭,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語氣,將容娘阻在廂房的這邊。
衛大娘一頓,踏出一步的腳不好再動。面前的人神色冷清,可是那眉眼,那眉眼像極了曼娘她爹。如此肖似,卻叫她如何忍得?
「請娘子勿要見怪。實因娘子面貌酷似故人,一時心急,方纔如此魯莽。敢問娘子家鄉何處,爹娘名諱可否告知?」
容娘見乳娘神色,如何不曉,忙上前一步進言道。
那美人卻緩緩張開紅唇,似笑非笑地盯著容娘,道:「告訴亦無妨。我爹爹,卻是舊都殿前司溫指揮使,我阿娘,乃舊都曲院街溫家的大娘子。」
衛大娘與容娘如遭雷擊,不能動彈。
須臾,兩人同時醒來,潸然淚下,緊走幾步,奔向溫娘子。
誰料那溫娘子側身一偏,躲過容娘二人。
衛大娘絕望地喊道:「曼娘,是娘啊,你記得阿郎與娘子,卻不記得娘了麼?」
容娘心頭又驚又喜,她所說的正是自己的爹娘,可見此人是曼娘無疑了。
「曼娘,我是容娘啊。乳娘盼你,心都盼碎了。你瞧瞧,仔細瞧瞧,可記得麼?」
容娘熱切地看著美人,只盼她趕快點頭答應。夢裡面的人竟然出現在眼前,這叫她全然亂了分寸。
美人卻嗤笑:「你是容娘?那我是誰?」
她的臉上浮現一層冰霜,那笑意,竟然帶著嘲諷。似乎容娘所說,乃是世上最不可信的謊話似的。
衛大娘顫抖著,抽噎著。她停了片刻。忽地上前抓了美人的手,翻轉過來,捋起她的衣袖,急急尋找著甚麼。
美人不防,叫衛大娘抓得死緊。她亦顫微微的,使勁掙扎著,無力地罵道:「你這齷蹉婆子。竟敢唐突於我?快些放手,不然……!」
她停了下來,衛大娘抬起她的手臂,嘴唇抖了幾抖,殷殷看向美人,啞聲喚道:「兒啊,你還不認我麼?」
容娘一眼看見,白膩的手臂上,肘窩裡頭。一顆豆子大小的黑痣赫然在目!
「曼娘!」
容娘失聲痛哭,她上前一把抱住美人,將一腔思念痛痛快快地放將出來。
衛大娘顫抖著伸手去摸美人的臉,那是她失去十多年的心頭肉啊,日思夜想,每每恨不得去黃泉路上尋她。恨不得將這條老命換她回來的女兒啊!
美人的眼瞼微垂,臉上強自鎮定,眼睫毛卻輕輕地顫動著。
「曼娘啊……」
衛大娘將她摟住。一顆早已碎成兩半的心滲出精血,一半泡在冰水裡,一半被火焰炙烤,直叫人肝腸寸斷。
「你們想要害死我麼?」
冰冷的聲音將兩顆滾燙的心瞬間澆冷。
衛大娘惶惶然地看著美人,急急問道:「怎麼,曼娘,可是有甚不妥?」
……
容娘抱著衛大娘,雖心裡面什麼主意都沒有,也一路安撫著回了徐府。
府中眾人正熱熱鬧鬧地玩耍說話,又下著大雨。並未有人注意到容娘外出歸來。
容娘換了衣裳,勉強服侍著兩位夫人用了飯,又吩咐靖哥兒早些歇息。方偷偷地去看了一回乳娘。兩人一處,不免傷心,卻是相對無言。容娘勸著衛大娘吃了一碗粥,看著她歇了,方才回去。
黑夜無情,雨聲急切,如催人的擂鼓,點點扣在心弦。
容娘又做了夢,夢中濃霧瀰漫,伸手不見五指。曼娘絕望的尖聲喚著,一聲急似一聲:「娘,容娘……!娘,容娘……!」
容娘驚醒,猛地做起,額頭冷汗淋漓,背心濕透。
夢裡不知身是客,彼時是客,抑或此時是客?
容娘戰戰兢兢地點了蠟燭,取出針線,繼續做著守中的白綾中衣。唯有如此,心中方能安穩些。
這幾日衛大娘十分不安,每每菜不是做鹹了,便是做淡了。有時老夫人吩咐要個糕甚麼,裡頭也被蒸成實心,十分沒有滋味。老夫人皺眉,當著容娘的面也不說甚麼。容娘自然曉得,便抽了空子,去廚房幫忙。又偷偷地塞了錢給宋婆子,叫她多費些心思。
自那日大雨過後,老天爺放晴,竟然一路晴了下來。四五天了,初夏的天,炙熱得彷如仲夏,穿一件單衣,尚嫌熱得難受。
八斤趕回來,道:「七郎逕自要去小郡王處,自己阻不了,七斤已然跟著去了。」
舒娘與容娘驚的面面相覷,兩張臉一般的白。無奈,兩人不好再隱瞞,只得將此消息告與兩位夫人。
兩位夫人乍聞,臉色皆灰,好一時不能開口說話。
還是老夫人開解徐夫人:「咱家世代效忠國家,七郎去了那處也沒什麼,他有此心,不愧為咱徐家的兒郎!」
雖說如此,面兒上開通的老夫人與心中悶痛的徐夫人皆是一般的牽腸掛肚,望穿了秋水,只盼家中大郎與七郎歸來。
盧管事回來說,街市上來了許多福建路的流民,流言傳來,那邊鹽民暴亂,小郡王正在清剿,不得安生啊。
舒娘苦著一張臉,日日纏了容娘問消息。容娘一顆心要擔心這處,又要擔心大郎,又裝了曼娘在心裡,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這幾日,她已經瘦了好些了,連顴骨都突了出來。
昨日她與乳娘又偷偷地去會曼娘,回來後乳娘只是垂淚,一張瘦臉簡直老了幾歲,彷如五十歲的老嫗。
容娘安慰舒娘道:「放寬心,會回來的。」
是的,會回來的。
將士馬革裹屍,終將魂歸故鄉。
七郎回來了,卻是躺在棺柩中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