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換藥 文 / 秀才娘子
容娘睡得酣沉,正夢見沉甸甸的稻穗迎風搖擺,自己便似躺在那稻穗底下,禾尖輕拂,清香撲鼻。
「容娘!」
容娘恍惚間聽到有人喚她,可是腦子裡混沌不過,十分渴睡。她翻了個身,嘟囔一聲,又睡了過去。
突然,豆大的雨滴降了下來,涼涼的,驚得容娘彈起。
「小環,下雨了!」
容娘呆呆的坐起,正看見守中收起大手,還若無其事的在袍襟上擦了一擦。
「該走了。」
容娘摸一摸臉上,確是水珠。她抬頭看了看屋頂,還是昨晚的屋頂;又望了望四周,乾燥無疑。她十分納悶,水珠從何而來?
莫非……?
真討厭,不會喊醒麼,竟然澆水!
雨已停,路面泥濘,驢車走得疙疙瘩瘩,十分緩慢。今日有些涼,上了馬車卻剛好,不比往日悶熱。容娘動了動脖頸,仍有些酸痛。昨晚怎生睡的?似乎是靠著大哥……睡的!只是後來睡得舒坦些,可惜,被大哥喊……澆起來了。
容娘心中糾結,又是羞又是惱,不敢抬頭看人。
一隻大手遞過來些吃食。容娘默默地接過,低頭細嚼。為了路上方便,吃食做的乾燥,極為難嚥。容娘嘴裡乾巴巴的,身邊是自己的包裹。她往裡摸了摸,找到自己的水壺,有些沉,竟然是滿的。容娘頭再低一些,將手縮了回來。
好不容易將吃食混合著唾沫嚥了下去,容娘忽地抬眼,急急道:「大哥,昨日忘記熬藥了?」
正閉目養神的守中睜眼,眼中有些紅絲,比往常少些精神。他看了容娘一眼。道:「昨日不便,待到下一個鎮子再熬便是。」
容娘有些擔心,小環說大哥的傷勢很重。胸前一個大窟窿,手上也有刀傷。都是郎中用牛鬃縫起來的。待到下個鎮子,須得尋一個郎中給大哥換藥才是。
若是四喜與小環在便好了!偏生那合肥知縣說甚麼大哥大罪,生生將二人扣了。
容娘此時才想到那群商人,欲開口相問,卻見守中動了動胳膊,似是有些僵硬的模樣。她咋了咋舌,輕聲道:「大哥。你歇會吧。」
說罷,她將身子縮了縮,讓出些地方來。
因守中傷重,車裡鋪了厚厚的褥子。以期減少些路途顛簸,免得不慎牽動傷口,耽誤傷口癒合。誰料這一場秋雨,將路面淋的泥濘不堪,驢車勉強前行。磕碰是免不了的。
守中個頭高大,只能屈腿,略略躺一躺。許是晚上未睡,他竟然真的沉沉睡了過去。
睡著了的徐守中,竟似在夢中也不甚歡喜。眉頭微蹙,嘴唇緊抿。他是那樣的一個人,便是在這小小的車廂裡,屈起腿,側著身,也不損其氣勢。
容娘瞧見,心裡頭竟然被輕輕地扯動了一下。就似風平浪靜的湖面,忽然的一條小魚躍起,極小極小的魚,蕩起極弱極弱的漣漪。那漣漪,卻又連著心,一扯一扯的微酸,微痛。
容娘有些不知所措,她有些瞧不起自己,與六郎的過往,便似在昨日。自己怎能那般輕易的便忘記呢,怎能輕易的,便……!
容娘咬了咬唇,撇過頭去。
慢慢悠悠的驢車,沒能把他們載到另一個鎮子。天黑的時候,他們只能在小村裡尋了戶人家落腳。
容娘不敢耽誤,趕在晚飯之前借了傢伙煎湯熬藥,又煮了一大鍋沸水,預備待會兒守中換藥。她不曉得大哥是如何換藥的,但四喜交代,擦試時必得用沸水,不然傷口容易化膿。
她將沸水端進守中房子,又去廚房倒了藥,待涼些,才小心翼翼的端往守中處。守中的房門仍然閉著,容娘不敢貿然進去,輕輕的喚了聲「大哥」。
白甲與她交代的,路上須得小心,勿將傷勢被人知曉。人心,卻是要提防的。
「進來。」
容娘用腳輕輕的踢開門,果然是虛掩的。進去後,她臉上頓時滾燙,一時不知將眼珠子放在何處。原來守中身著白色的中衣,雖神態如常,卻將容娘羞的面紅耳赤。
「將藥放下,取一口針,火上燒了,幫我看看傷口。」
守中口氣平淡得很,便似在說「下雨了,打傘吧。」那般平常。
容娘一聽,知曉傷口有些不好。也顧不得羞澀,只好回房取針,點了火,燒了燒。守中卻已躺在床上,背部露出腰線,一道細長的疤痕露出來,顏色有些泛紅,且,有黃色的膿液!
容娘吃了一嚇,心中愧疚頓生。她不知曉,原來傷在此處,不知大哥如何換藥。昨夜,她還戳了此處吧,再後來,靠著大哥的背睡了,也不知傷著大哥沒有?
她拋了羞怯,絞了帕子,先將傷口處殘藥試去。她的手直發抖,平常所見過的最大傷口,不過是廚房裡被刀子切一下罷了,哪裡見過如此猙獰的傷口!
守中要容娘將膿液挑出,再上藥。容娘咬著牙,一針一針的刺破膿瘡,或挑或擠,費了大半個時辰,方收拾乾淨。俯臥著的守中始終無聲無息,容娘長舒一口氣,上藥,包紮。
「去吧。」
守中坐起,吩咐容娘收拾了家什便出去。
容娘端起水盆,欲踏出門去,卻又停下。她心中掙扎得厲害,數個念頭轉過,卻仍然閉了閉眼,轉身道:「大哥,——其餘傷口可無恙?」
守中一愣,正穿長袍的手頓住:「嗯?」
「我……我要瞧瞧大哥的傷口!」
小娘子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羞澀,臉上緋紅,清亮的眼睛卻直視過來。
「胡鬧,出去!」
守中喝她,眼中甚為不滿。
容娘抿嘴,心中砰砰直跳,卻不敢有些微示弱:「大哥,若為了世俗之見,致大哥傷勢嚴重,容娘……容娘心中愧疚難當。難道,難道……,大哥怕容娘麼?」
守中愕然,一向鎮定的臉上現出從所未有的表情。他揚眉,道:「是麼?」
另一處刀傷是在右臂,比後背的傷口短些,淺些。現下倒是無虞,只是守中一手動作,包紮得有些馬虎,裡頭的藥膏些些移了位。容娘細細的拆了,重又塗藥,按著守中的吩咐包紮好。
守中盯著認真的小娘子,近在咫尺,她臉上細細的絨毛都瞧得清楚,捲翹的睫毛因為專注,好一會兒才扇動一下。她的鼻息輕柔,掃過手臂,如春風拂過。
守中側臉,抽回手,套上一邊衣袖,便吩咐容娘出去。容娘靜靜地立在他的胸前,小小的腦袋垂下,並不動彈。
守中移步,容娘卻跟著移了一步,她抬眼,神色極為堅定,道:「大哥,讓我瞧一下。」
守中冷冷的眼風掃了過來,並不說話。
「任憑大哥如何想,我要瞧一瞧。」
容娘說完,手已伸了至守中的脅下。守中一把抓住容娘的手,狹長的眼睛微瞇,神色極冷。
「出去。」
容娘瞧著那只筋骨突出的手,心中便如一百面鼓在擊響,但她決心已定,不願退步。
「大哥,我不後悔。」
兀頭兀腦的一句話,容娘自己心裡尚有些迷糊,那隻大手卻慢慢鬆開。容娘的手顫顫的,解開守中的衣襟。
那是一具十分有力的身軀,容娘無從比較,她只知道,女子的身軀柔軟,而大哥的,堅硬。
她緩緩抬眼,左胸口,是那處箭傷,後來又迸裂,再次受傷。長長的白布從胸口繞過腋下,從後背反過肩頭,比手上的包紮更亂、更鬆垮。
容娘顫微微的解開包紮的白布,傷口慢慢的露出來。原應是一個洞,因縫過的原因,肌肉糾結,十分醜陋。那藥,果然塗得鬆散,以前的膏藥並未清理乾淨,有些乾涸的,與傷口的新肉混合在一處,黑黑紅紅,十分可怕。
容娘的眼睛一酸,淚水便瑟瑟的落了下來。記憶中那夜的慘烈仍然歷歷在目,眼前的這個傷口,讓她的心中無比的柔軟與疼痛。
容娘用袖子抹了一回眼睛,小心翼翼的捏了針,挑掉乾涸的藥塊,重清理了一回。上藥,用手撫平布條,穿過腋下,繞過肩頭,打結,平整。
手底下的身軀繃緊,後背的傷痕多些,有深有淺,許是日子久了,疤痕並不十分明顯。但一道道,都是面前的這個郎君過往慘烈的見證。
容娘的眼睛又酸了,她忘了見到這具軀體的羞澀,耳邊似乎聽到了戰馬的嘶鳴,軍士的哀嚎,刀槍的鏗鏘……!一切的傷痛,卻都要這**來承受!
她轉過身,只想快些離去。
身後的長臂虛虛的攏了過來,那具身體,很熱,耳邊的鼻息更甚。
「哭甚麼,快好了。」
冷硬的話語變得溫柔,卻讓小娘子的心裡更酸更澀。她捂了臉,淚水自手指間的縫隙裡滾滾而下。
用力的手將她轉過,緊緊的把柔軟的身子鑲了進去。珍珠般的耳垂便在唇邊,他長歎一聲,含住。
路途,變得舒適。放下其他各種心思的容娘,一心一意拋了過往,重新開始。
前方,古盧鎮,小郡王與六郎焦急的等待,見到驢車,兩人一時酸甜苦辣,各樣滋味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