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古盧鎮 文 / 秀才娘子
古盧鎮入鎮的官道處,駿馬幾匹,油光發亮的毛髮,高大健壯的軀幹,精緻的皮馬鞍,無不彰顯主人的尊貴地位。
站在前頭的兩位郎君,一位玉質金相,氣度不凡;一位長身玉立,儒雅內斂。兩人並不說話,一身貴氣的那位有些不耐,不停踱步,不時看一回前方;內斂些的那位則一動不動,盯著官路那頭。
兩人身後的僕從,穿著亦十分講究,遠非本地富貴人家可比。
小鎮上人從未見過如此出眾人物,一時路過的、聞言趕來的,紛紛駐足打量。有那好奇的,從未見過如此駿馬,便前前後後的瞧了個遍。不料那兩位貴人的從人卻不是好相與的,他們高大的身子並立,擋了各人視線不算,臉上神情淡漠,冷冷瞥過眾人,警示不得靠近。眾人咂舌,遠遠的退了,在犄角拐彎處悄悄窺視。
官路那方有鈴鐺「叮鈴」作響,大抵是驢車或馬車的牲畜脖子上所吊。兩位郎君眸子一亮,同時向前迎了兩步。
拐彎處,百年的桂花樹下,碎金般的花瓣鋪了一地,桂子香味清冽幽芬,濃香遠逸。
一亮黑漆平頭驢車,帶了風塵之色,款款而來。
牲畜不知憐花惜玉,踩了金屑,又被香氣熏得打了一個響鼻。車伕吆喝了一聲,驢車在兩位貴人前一丈開外停下。
內斂郎君大步向前,神色頗為緊張,朝車內道:「大哥!」
車簾掀開,一個玄衣男子長腿一伸,下得車來。街角窺探的閒人不由心中一凜,卻是戲文中所唱的那般嶽峙淵渟、磊磊不群的人物。那人身上自帶了一股威嚴之勢,便是隔了恁遠,也叫人不敢大聲出氣。
幾人相見,略微寒暄,又各自做了坐騎。回了車子,往鎮東而去。
鎮東悅來客棧,乃是古盧鎮上唯一可以落腳的去處。今日客棧的後院打掃乾淨,閒雜人等一律屏退,只等貴客來到。
趙東樓乾淨利落下馬,將韁繩拋給陳泰,回身等候驢車。須臾,驢車來到,守禮卻約束了駿馬,只慢慢跟著驢車一路行來。
守中下車。東樓一笑。道:「一路辛苦。且在此處歇息半日,明日再趕路不遲。」
守中謝過,回頭對車內道:「下來吧。」
車內窸窣作響,卻半響不見人出來。東樓微微收了嘴角。心中有些期盼。他眼角一掃,卻見到守禮垂了眼睛,手中韁繩緊握。東樓緩緩笑了,凝神看那小娘子下來。
「容娘?」
守中打開簾子,見到容娘正用手捶腿,秋水般的眸子抬起,有些羞赧,囁嚅道:「腿……麻了。」
守中蹙眉,大手伸出。容娘猶豫了片刻。握住守中的手,借勢下車。
東樓心中有些異樣,只覺此種情形,十分不妥。但小娘子下來,他已無暇思想其他。只顧打量心心唸唸的人兒是否安好。
粗衣布裙的小娘子,身上十分樸素,一頭青絲巧挽鬟,柔軟的一縷貼頰垂下,臉變尖了,卻更精神了。清澈的眸子恰如秋日的山澗,澄澈透亮。她盈盈福了一福,輕輕喚了聲:「小郡王,六哥!」
趙東樓囅然一笑,道:「一路可累壞了?」
容娘眼睛一彎,回道:「不曾!」
趙東樓是一個意外,她只不怕他,放心面對著他,曉得他是坦蕩的,可信賴的。這是十分奇怪的感覺,似乎趙東樓便似自己的哥哥一般。這種感覺,便是七郎,也不曾與她。
趙東樓想得很細緻,給容娘帶了一個婢女,當下容娘自去房內休息。趙東樓與六郎卻隨守中進了正房。臨安帶來的郎中要為守中查看傷口,去線上藥。
都是郎君,六郎自不必說,趙東樓也是廝混熟了的,守中便也不忌諱,將衣裳褪了,露出上身。精壯的身子,闊肩蜂腰,肌肉僨張,極有力度。然而旁觀的兩人卻心中一緊,酸澀的情緒緩緩滲出,臉上笑意消失,眼中很是不忍。
「大哥!」
六郎心中震動,不敢置信的瞧著大郎。
郎中也抽了一口氣,有些下不了手去。
守中淡淡道:「無事,快好了,托郎中拆了線,上些藥。」
郎中醒過神來,手顫顫的去解綁藥的布條。為了掩飾心中的緊張,郎中顫抖著打趣道:「這個結卻打得好,堪比閨中娘子們做女工的手藝了。」
此話一出,屋中三人,各有別樣情緒。
六郎抿緊了嘴,東樓驚疑未定,守中垂眸瞧了瞧,道:「是麼?」臉上卻是平和的。
綁帶拆開,試了藥膏,傷口處依然沒有那般猙獰了。六郎仍自心疼,他站在郎中旁邊,默默的打著下手。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血肉至親,他崇拜的大哥,戰場上的猛將,家中的驕傲……!可是,這一切,卻是靠大哥的血肉之軀得來。一道,背後便是一場戰事!瞬間,六郎只覺自己無比渺小,渺小得不敢抬頭看那具滿是傷痕的身子!
而東樓,心中震撼之餘,卻暗暗道:「終有一日,我也要如眼前這個人一般,投身戰場,戎馬一生!」
頓時,東樓心中豪氣干雲,嘴角慢慢勾起,顯出嚮往之色來!
郎中拆了線,上了藥,方處理後背的傷口。他瞧了一回,不解道:「不是同時受的傷麼,如何此處恢復得慢些?」
「灌過膿,挑了兩回,便慢些!」守中趴在榻上,答道。
郎中點頭,道:「挑的乾淨,也快好了。」
東樓眼睛一閃,心裡的疑問漸漸落實,一股憤懣之氣升起,他心中冷哼,兩眼幾乎是怒瞪著守中看。
郎中收拾妥當,便自離去。
守中穿上衣服,仍然端坐了。他看向東樓,問道:「京中如何?」
東樓按捺住心中翻騰的不滿,冷哼一聲,道:「翊麾副尉,銀一百兩,田兩百畝!」
守中端了桌上茶盅。守禮忙斟茶,守中飲盡,方道:「不急,再謀便是。」
「哼,再謀?六郎,你丈人此回在軍中插了多少人?新任的游騎將軍林永雄可是你丈人的人,或是寧遠將軍,定遠將軍?」
東樓一臉不屑。
守禮略一思忖,答道:「我只知游騎將軍。」
東樓懶懶靠了靠背,兩腿伸直。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道:「你瞧。徐兄,蔭恩上來的人,屁大點功勞,居然可以做到游騎將軍!而你。戰功赫赫,卻只給了一個從七品的階官!——朝中,還是不願你出來呢。」
守中不以為意,道:「如今北邊暫時平穩,自然不急。若金人有了動靜,便不愁沒有機會。小郡王一片赤誠之心,守中謝過。」
東樓嗤地一笑,道:「你別謝我,我不過是為的自己罷了。」
守中正顏。道:「小郡王太過自謙了。俗語道,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與小郡王相識,守中頗感榮幸。你我同有歸鄉之志,報國之心。雖世事艱難,但若傾盡心力,必然無憾。」
東樓一怔,歎道:「徐兄,為何每回與你說話,總讓我心生慚意呢!」
守中一笑,神色漸漸的放鬆下來。
東樓卻側臉對守禮道:「六郎,你也勸著你那老丈人一些,做些正經事。插那許多人進軍中做甚,若是能打仗便也罷了,若是不能,哪一日將他拖下馬來也不一定!再者,右相可是虎視眈眈吶!」
守禮一笑置之,並不答話。
幾人說了一回朝中事務,外面陳泰來稟,說是晚飯已然備好,只等各位郎君移位。
東樓答應,身子卻不動,星辰一般的眼睛光華閃爍,只瞧著守中。
守中訝異,問道:「何事?」
「容娘當日真的回絕了我?」
東樓臉色嚴肅,並未有些許玩笑之意。
守中看了看他,眼神一沉,道:「確實。」
「她如今心儀於你?——或是,你心儀於她?或者,有媒妁之言?」東樓定定的瞧過來,他的心中藏了一把火,便似心中珍愛之物被人奪去,偏偏那愛物還有了離心!這讓他,心中憤憤,頗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意思。
守中正色,道:「家中長輩做主。我亦歡喜。但郡王提親之時,守中並無此意。」
守中神色坦蕩,言語光明磊落。
「她亦歡喜你麼?」東樓有些頹然,若是六郎,便也罷了,到底青梅竹馬,時日太久。然而,守中才回來這麼些日子,居然贏得佳人歸?他心中苦澀,不能釋懷。
守中微微皺了眉頭,道:「兒女情事,順其自然。小郡王乃皇家貴胄,昂藏七尺的男兒,自然不缺仰慕之輩,何必執著於此?」
東樓靜靜的瞧了守中一時,忽地咧嘴一笑,道:「你不知……!罷了,是你,我無話可說,好好待她。」
兩人一番言辭來往,全然未注意到一旁黯然失色的六郎。他沒有大哥的適時,沒有東樓的灑脫,只好由得心中一腔深情慢慢的發酵,內裡鼓著氣泡,一竄一竄的,日日讓他不得安寧。
若是大哥,又如何?便是大哥,又如何?
他心中慘淡,失魂落魄的跟在二人身後。
容娘這邊,卻遇著了些麻煩。
她想了些心事,不甚煩擾,輾轉反側之間,竟然沉沉睡去,醒來時,趙東樓帶來的婢女訝道:「小娘子,你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