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魏老三 文 / 秀才娘子
守中一直沉默。守禮心中疼痛,緊緊攥了拳頭,質問道:「大哥,你何必……」
守中緩緩抬頭注視守禮,眼中神色沉重。
「六郎,如今,你可知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天下?」
守禮啞然。
「我從軍三年,襄陽府呆了兩年,騎馬不用半日就是胡人的營寨。經歷大小戰役上百,有勝也有敗。身邊人眼睜睜的看著倒在地上卻無力去救,隔日去清點戰場時,只餘身子。日日都有百姓從金人佔領處南逃,破衣敝履,飢腸轆轆。有爺娘就地將孩子插了草標,賣了換糧。可朝廷南遷之後,世人便忘了亡國之痛,終日尋歡作樂。有那貪官污吏,連軍中糧餉都要剝兩層去,以供自己享用。」
守中雖表情平靜,然眼光寒冷如冰。
「而金人所居之地苦寒,又因不善農事,已搶掠為生,大戰之時不惜性命。凡有退者,必殺之以儆傚尤。我朝將官貪婪自私,不知憐惜下屬;士兵俸祿被減,心有不平,對敵自然勢弱;金人又如此殘虐,氣勢逼人。六郎,這仗久矣!」
「唯有朝廷端正風氣,充實國庫,或有擊敗金人,收復北地之日。六郎,我不願你入伍,你下場吧。」
言下之意是,六郎,去考舉人做官吧,做大哥的後援。
守禮震驚,大哥素來是他跟隨方向,如今大哥說你別跟了。這讓他一時難以接受。
守禮終究是個聰明的,很快理會了大哥的意思。但對容娘一事仍耿耿入懷:「是為弟不懂世事艱難。可大哥實不必讓容娘…」
守中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曼娘是誰?」
守禮愕然搖頭。
「你可知她為何從不提曼娘,不提南逃?今日一提卻如此悲慟?」
「六郎,人間百態,你還要細細品味。知世人苦楚,你方能有所作為。僅埋首書中是不夠的。不知有多少人經歷了家離破散,其痛甚在容娘之上。若你覺得容娘慘極,那是你入世太淺!今日我挑起此話,不過是提醒你,大丈夫者,勿拘泥於室。至於容娘,她一個嬌嬌小娘子能熬得過當日,如今也必無恙。」
守禮心中似有觸動,並沒有十分想的明白,直到上了馬,往山疙瘩裡去的時候仍一路苦思。山路狹窄,守禮一度差點落下馬去,被守中一個眼神掃過,才趕緊斂了心神,專心騎馬。
容娘經此一痛,耗盡全身力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小環欲去廚房熬點粥,囑咐果兒好好看著容娘。誰知果兒只當容娘睡沉了,便待了玉娘玩去了。待得小環端了粥回來,床上被子半掀,哪有容娘的影子?
院中灑掃的村婦並外院的成奎幫著尋了個遍,發現後院的小門開了,眾人一路尋找,內心惶恐至極。
容娘卻坐在一處山坡上,呆呆的望著遠方。天氣正好,山谷中一片生機勃勃的田野,間或點綴著蔥蘢的樹木,佃農們的房屋掩映在樹林之後。時近午時,炊煙裊裊。耕作的農夫慢騰騰的往回趕,做好了飯菜的婆娘拉扯著嗓門喊自家的小子漢子回來吃飯。這景象如此美好,可容娘的眼睛又慢慢的紅了。
山坡下,一個閒漢拎著酒葫蘆歪歪扭扭走過,嘴中斷斷續續的哼著小曲兒,十分得意。另一邊的茅草屋聞聲而開,一個婆娘隨手在院中抽了根棍兒氣沖沖的迎了上來。閒漢喝的醉醺醺的眼睛瞇起來,哼哼冷笑:「呵,你這婆娘,趕來打你漢子怎的?」那架勢,也有幾分凶狠。
那婆娘大概是見慣了這場面,眼都不眨,掄起棍子就抽,嘴中罵道:「你這個游手好閒的賊漢子!家無隔夜糧,還偷了我的簪子去換酒吃,你怎的就不投那清江裡餵魚去,還我的簪子來!」
口中罵得緊,手裡打的也不輕。那漢子嘟囔著擋了幾下,終究火了,一把奪過棍子,狠狠的反抽起婆娘來。漢子的力氣比婦人的大了許多,那婆娘挨了幾下狠的,哭的驚天動地。茅屋裡奔出幾個小兒,衣裳襤褸,黑乎乎的分不清男女,一窩蜂的抱住閒漢。
「莫打娘親,莫打娘親!」
那漢子十分惱怒,甩開吊在胳膊上的兩個小的,揮臂去抓婆娘。
那兩個小的摔倒在地,哇哇大哭。其中一個大點的邊哭邊喊:「阿爹,你只自顧喝酒去,婆婆病在家中,無錢買藥,成日喊你哩!」
容娘看得眼花繚亂,本就抑鬱無處發洩。眼見那閒漢如此混賬,老母不顧,小兒不養,心中騰起一陣無名怒火。拋了小娘子的羞澀在腦後,也不管甚婦德婦行,撿了塊石頭,權當箭矢,「嗖」地朝那漢子投去。
因隔得不遠,準頭也足,恰恰打在那漢子的頭上。那漢子大痛,扭頭看到容娘,擰起兩股粗眉,喝道:「你個小娘子,胡亂打甚?」
容娘冷笑:「打的就是你這個不知孝義不養妻子的混賬!」
閒漢見容娘穿著講究,也不敢過分,只莫名其妙:「關你甚事?」
「雖不關我事。然一個有手有腳的漢子不去打金人保家衛國,不務農事養家餬口,卻只知打罵婦兒,你道你該不該打?」
百十萬人狼狽南逃,是本朝一大恥辱。大凡有點血性的男兒皆望報仇雪恨。那閒漢鬧了一場,酒漸醒,聽到此處,也不由得耷拉了腦袋。
那婆娘見漢子勢敗,趁機索要簪子。那漢子白了一眼:「撲賣1了。」
婆娘聽了,急將漢子身上摸遍,指望摸出幾個剩錢來,卻哪能夠?幾個醉漢能有餘錢
!婆娘失望之餘推搡了幾下。那漢子又抬起手來要打,卻見坡上容娘緩緩的抬起手瞄準了他。他倒不怕那小娘子,只覺得被一個小娘子如此欺負,十分丟臉,遂丟下婆娘,拾了巴掌大石頭作勢要扔容娘。
「你敢。」他家那搖搖欲墜的茅屋後繞出幾個人來,卻正是小環一行。其中一個婆子大喊:
「魏老三,那是主人家小娘子,你敢無禮!」
這一家子嚇了一大跳。那婆娘忙拉了幾個小的跪倒,魏老三無奈也行了個禮,嘴裡卻嘟嘟歪歪:「誰家小娘子到處亂跑的,憑地力大!」
這邊小環果兒忙著打量容娘是否無恙,那邊幾個婆娘早已嘰嘰呱呱圍著魏老三說道。魏老三被幾個婦人斥責,臉面全無,梗了脖子道:「不就是一個簪子麼,待今冬我種了大麥來,給你白花花銀子使。」
幾個婦人紛紛嘲弄:「你當還在濟南府呢,昏了頭了,到江南來種大麥!你待種出來,送我幾個炊餅吃。」
一時眾人嗤笑著擁了容娘走了。那閒漢吐了口唾沫,道聲晦氣,歪斜著身子回屋了,小環回去之後自有些嘮叨不提。
晚膳時分,守中一行尚未歸來。容娘叫廚娘給玉娘做了個蛋羹,喂玉娘吃了,自己卻坐等兩位兄長歸來。
莊子裡的夜晚很是寂靜。玉娘昏昏欲睡,索性安排她睡了,小環果兒兩個陪容娘說話。廚娘陪著笑臉過來道:「小娘子,魏老三婆娘送了十顆雞蛋過來賠禮,說白日唐突小娘子了。」
小環嘴尖口快:「也不圖他甚雞蛋,叫那蠢漢自個兒打臉去吧!若是等大郎六郎回來,有他好看!」
廚娘訕訕地,不好回去回話。
容娘止住小環,道:「把雞蛋退給她,給那婦人一弔錢,好叫她給婆婆看病。告訴魏老三,錢是借的,種麥子也好,做其他事也好,有借當有還。」
廚娘直呼小娘子心善,樂呵呵地去了。
待守中他們回來,已近亥時。容娘忙命廚娘熱了飯菜端上。守中見容娘面色雖沉靜,不復往日輕鬆。但舉止穩重,神態自若,很是驚訝,不由打量了她兩眼。守禮自是十分欣慰。
飯後,待成奎將白日之事稟告大朗守禮,守禮怒道:「如何不看好小娘子?」
守中卻淡淡道:「罷了,洩了心中鬱悶也是好事。兩個婢女各罰一個月的月例,容娘回去寫五十篇《女論語》。」
成奎心道:還道您寬宏大量哩,月例倒罷了,五十篇……,前日二十篇還沒寫完呢,難怪大家都怕大郎!
原待昨日歸家,因去看田莊耽誤了半天,少不得這日早早動身。容娘倒是面色平靜,玉娘和兩個婢女大感失望,原來來田莊也不過是從一個院子搬到另一個院子而已。正嘟噥抱怨間,忽聽到前方喧嘩。小環輕輕掀開車簾一瞧,慌得忙回頭告訴容娘:
「是那魏老三!」
容娘也不由得緊張,昨日之事似乎尚未事發,怎生這無賴卻又來?未免提心吊膽。
玉娘奇怪:「魏老三是誰?」
果兒輕輕哄玉娘,提防外面兩位郎君聽見。
馬車裡面清晰可聽得幾人的話語,魏老三那泡足了酒湯的嗓子嘶啞難聽:
「承蒙貴人愛護,賞了小人一弔錢給老母買藥吃,不如再多賞幾吊,給小人留下個冬麥種子錢,好事也就做全了。」
這話說到憑地無賴,容娘大氣都不敢出了,此事已是瞞不住,只得聽大哥如何說。守中說話甚是簡單:
「錢卻不是賞的,是借與你。既然你自負有種麥的本事,可以寬限你到收了麥再還。至於麥種,到時自有人與你送來,也只收你本錢。只一條,你若種成,須得告知其餘佃農如何種麥。你若無能為力,那就趁早罷了手,想了其他法子來還賬吧!」
話罷,馭馬前行,一個多餘的字都吝說。那魏老三吃了這一堵,也再無聲響。
1撲賣,也寫作「博賣」,也叫「賣撲」,是商販以賭博招攬生意。多以擲錢為之,視錢正反面的多少定輸贏。贏者得物,輸者失錢。宋時,中央地方,幹部百姓,全民熱衷撲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