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傷口 文 / 秀才娘子
徐夫人正與守中守禮說話,卻見容娘進來,手裡托了紅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盤,上面放了幾碗綠豆湯。
徐夫人滿意的歎了一聲:「還是容娘子懂事。如今每日下廚煎熬湯水打理糕點小食,你婆婆胃口都調理出來了。婆婆處可送去了?」
容娘正端了最後一碗遞與玉娘,微笑道:「昨日婆婆許有些微受寒,今兒早起,覺得有些頭疼,便沒有送綠豆湯,另做了紫蘇湯送去。」
徐夫人甚是滿意。舀了那綠豆湯來喝時,只覺十分甘甜,口舌生津。遂問守中守禮道:「可好?」
守中卻早已端起碗引盡,道:「甚好。」
容娘看那架勢,心道:恐怕大哥覺得,只不過是茶水一般的物事罷了,還不如酒水來得暢快!
守禮只細細品嚐,並不說話。玉娘倒是吃得很歡,抽了空對徐夫人道:「阿姐做的比宋大娘做的要好吃。」
徐夫人亦覺如此,便問容娘如何做來?容娘因此答道:「與宋大娘做法無異,只是做好後,將煮爛的綠豆攪碎,用粗麻布濾了一遍,故而綠豆成沙,吃來要細膩些。」
徐夫人聽了讚道:「我兒甚聰慧。」
守中忽道:「你種的黃瓜甚好,雖女子自有其專,然知農事亦無甚不好。」言下之意是,女人雖自有女人該干的活,但懂點農活也沒什麼不好。
眾人皆怔了怔。大戶人家婦人養於深閨,相夫教子,貧苦人家的婦人才親事農桑,守中這話實是出乎意料。容娘沒想到大哥會贊同自己種菜蔬而不是養花種草,十分欣喜,抬頭笑對大郎道:「多謝大哥。明日容娘是否可與大哥六哥一起去農莊?」
守禮心中一緊,拿眼瞪了容娘,容娘卻不理會,一雙明亮的眼睛光芒閃爍,十分期盼的看著守中。
徐夫人驚了一跳:「我的兒,你一個小娘子如何能去鄉下村莊,那多是醃?鄉民破落戶兒,沒的嚇壞了你!」
旁邊玩耍的玉娘聽見了,大感興趣,直呼:「玉娘也要去,大哥,大哥,帶上我!」話畢,竟撲到守中懷中扭了起來。
守中素來正經,言語少。自守中歸來玉娘甚是疏遠,更莫提如此親密撒嬌。守中伸手撫了撫玉娘的頭髮,嘴角微彎,道:「可。」
瞬間容娘只覺心中的歡喜就似那黃瓜苗,眼見得它上升旋轉,蓬蓬勃勃的鋪滿了整個心間。
用畢午飯,夫人即命管事準備出行事宜。婢女僕婦們忙著準備行李,徐府的莊子離縣城較遠,趕車都需半日。此去必定要在那邊過一夜方歸,兩位小娘子的東西未免要細緻些。
待馬車趕到,守中對老夫人與徐夫人道了聲我去了,提腳就走。容娘忙不迭的拉了玉娘就奔。虧得此地不流行裹腳,略提起裙裾,小娘子也是可以健步如飛的。後面小環和果兒各又提了個小包裹,吭哧吭哧的跟著跑。
入夏時分,萬物生長茂盛。天空湛藍透亮,遠山如黛。路旁交錯縱橫的稻田中禾苗已深可及膝,今年雨水好,禾苗長勢喜人。有老農肩扛鋤頭哼著小曲兒從馬車旁走過。小環忙將車簾拉好,沖容娘瞪眼。容娘也不計較,待農夫走過,仍將車簾拉開一角觀望。
路旁村落更是讓小娘子們好奇不已。有那富貴的,住的房子也跟城裡差不離兒,青瓦磚房;有那窮苦的,只得低矮茅房。總角小子們挽了褲管在溪水中嬉戲撈魚,稍遠處,用木簪綰了一頭青絲的小娘子在浣洗衣裙。也有那粗俗婆子拿了手臂粗的棒子追著漢子喊打……
馬車內眾人看得目不轉睛,嘖嘖稱奇。只有玉娘看了一陣之後,在馬車的搖晃中睡著了。
日入時分,當容娘數度舒展腰背之後,前方有小廝高聲呼」吁……。」馬車漸漸停下來,容娘將玉娘喚醒,略微整理有些鬆散的髮髻。六郎的聲音在馬車外面傳了進來:「可下車了。」
邱莊頭早等候在外,一陣見禮之後,將眾人引進院中。鄉下地方,用具粗鄙,兩位小娘子卻覺得新鮮。已是用飯時分,今日莊頭陪兩位郎君在外院用食,兩位小娘子在內院。村婦端上來些雞湯菜羹之類,雖不甚精緻,但味濃鮮美,自有一番風味。飯後眾人歇下不提。
翌日,邱莊頭稟告田莊事宜,容娘等人忙退下,容娘交代果兒帶了玉娘去後院玩耍,自己蟄在窗下偷聽。只聽莊頭道:「府上的莊子統共五百餘畝田地。其中上好水田…,旱田…。夫人吩咐仍按北邊的規矩來,只按五五收租,欠年減租。水田旱田一年到頭攏共能收到三百餘石上米。去年胡人犯我,北邊顆粒無收,每石足賣了三貫,收幣900貫足陌。剋扣一應農事費用,實得八百五十貫。此是莊上賬目。」
守中略翻了翻,便遞與守禮。六守禮接過細細看來。
守中屈指彈了彈几案,道:「每石三貫?糧價如此之貴,必有跌落之日。」
邱莊頭附和道:「那是自然。前朝年間,只需每石200文哩。今年雨水好,可望豐收,只怕糧價也要跌上一跌。」
守中點頭,轉問道:「佃戶生活如何?可有不能果腹者?」
邱莊頭答道:「郎君仁慈。夫人也每每問起佃戶,我們莊子上的佃戶卻是好過活的,前頭劉大戶莊子,足足有千來畝地,收的也是五成租。然若租用牛具,還要加租一成。遇著那貪心的,大斗收糧1,足足又收掉半成。加上朝廷賦稅,遇上旱澇減收,直逼得那佃戶賣兒賣女,苦不堪言,活活餓死的都有。自郎君府上接手莊子,佃戶日子安定,足多了二三十戶。」
守中頓了頓,方道:「切切不可行那欺壓佃戶,逼人走投無路之事。日常有那因生活困頓欲借貸的,也只管借與。務必使佃戶盛年有兩分餘錢,荒年不至饑殍。」
邱莊頭聽聞,心中很是感激,忙行禮道:「郎君大善。」
守中手虛虛一托,請了莊頭起來,道:「本該如此。叫你另買良田之事如何?」
邱莊主忙道:「這卻沒有結果。如今京都附近已無良田可買,京中權貴紛紛湧來,卻哪還有良田,連旱田都沒有。上月我那舅兄來家,道是此去十里之外山溝溝裡倒有些許田地,只路窄難走,田產甚薄,價錢倒是不貴。此間良田已漲至8貫一畝,那邊倒只要4貫。」
守中思忖片刻,道:「你且先帶我去瞧瞧。」莊主忙去安排馬匹。
守禮從賬冊中抬起頭來,十分不解:「大哥,既是薄田,出產必不豐,兼道路不暢,有甚物資也難運出來,買來作甚?」
守中瞅了瞅他,點頭道:「你能想得這許多,甚好。」
守禮一聽,大哥似是有更多考慮,可作何考慮,自己卻是不知。
守中眼臉低垂,似是有些許猶疑。守禮覺得奇怪,大兄做事向來果斷,不知今日為何。正猜測間,聽到大哥問道:
「六郎,你以為,我們何時可擊退金人?」
守禮愕然,不知大哥何以今時今日作此言語,心中微寒。
「只需我輩齊力共舉,擊退金人當指日可待。」
守中聞言微微一笑,六郎覺得那笑竟似含了些絲苦意。
窗外容娘正聽得入神,忽聽裡面大哥喚:「容娘進來。」容娘一時呆了,又聽見敲桌子的聲音,知道這是催促了,忙提裙邁進廳內,心中忐忑。
守禮很是驚訝,不知何時容娘到得窗外,又擔心大兄責怪,先出聲道:「你這是作甚?鬼鬼祟祟,豈是小娘子當為?」
容娘只低頭不語。
守中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也不開口,只聽守禮如何訓斥。
守禮藉機喝道:「還不回房。」
容娘欲轉身離去,守中卻不緊不慢的道:「且住。」
守中攥緊手中的賬簿,不知大哥意欲何為。容娘心中實是怕挨訓,大哥不比六哥,光眼神就能冰死她。她死死的釘在那,兩手在袖中輕輕顫抖,又發狠握緊。
守中停了停,緩緩問道:「當日,可曾遇到金人?」
……
隱隱約約後院有玉娘的嬉戲聲,果兒似乎在追趕玉娘,連聲喊小娘子。大門外是哪家的小子趕牛路過,牛脖子上掉了鈴鐺「叮噹叮噹」一路響遠。
……
容娘臉色蒼白,眼神呆滯,只身子不住的抖索,似乎冷極。守禮被嚇到了,上前抓住容娘的肩膀,不住的呼喊。大郎閉了閉眼,臉有不忍,要守禮把容娘拖到椅子上,喂熱茶水給她喝。然而哪裡能喂得進,容娘的唇都在抖,茶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流到衣襟上。
四喜見狀不對,早喚了小環來。小環見容娘如此,眼淚唰的順頰而下,也顧不得禮節,推開守禮,緊緊的抱住容娘。容娘略有掙扎,又被小環抱住。漸漸的才見她安靜下來,神情委頓,眼眶中有晶瑩淚水溢出,也不出聲,只不時抽搐。
守禮僵立在一旁,只覺心中難受非常,隱隱怪責大哥,為何挑起容娘的愁腸?
守中只定定的看了容娘片刻,那幽深的黑眸神色莫辨。當守中再次開口時,守中十分不能理解為何大兄再次戳破容娘的傷口。
「可是慘極?如何逃脫?如何過的河?」
容娘猛地攀住小環,一口緊緊咬住小環的肩膀,小小的頭顱還不住顫慄,兩眼圓睜,似乎唯有這樣才好過些。小環痛的嘶叫了一聲,也不敢動作,只忍痛用手去安撫容娘的背。
良久,容娘鬆了口,小環忙用帕子給她試了眼淚鼻涕。欲扶了容娘坐下時,容娘卻搖了搖頭。她勉力直起身子,呆了片刻,開口道:「乳娘把我扮成小子,散了頭髮,抹了臉面,專往僻靜的地方……」
容娘間或抽泣兩聲,嗓子已是啞了:「可是…還是…有碰到的時候…」容娘哽咽著,表情痛苦,似是不堪回首,然仍掙扎著講下去。
「路上都是屍體,…許多老人小孩…,他們…他們……。」容娘抽泣得幾乎噎住,眾人料到接下來必定無比殘忍,小環再去抱容娘,容娘推開了,她今日似乎要將往昔的悲慘一一傾倒出來。
「他們多…被割首了,乳娘說金人拿去請功。…孕婦…挖了肚子…。」容娘彎腰幹嘔,小環已是被嚇住了,半響沒動。六郎心中大痛。
「我和曼娘都怕,怕被割了首去,就拚命的跑,跑…。」
六郎看了小環一眼,小環搖搖頭,她也沒聽過曼娘這個名字。容娘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
「到了河邊,官兵也要逃,他們霸佔了船隻,不許我們上船。很多人想游過去,淹死了。有人喊金人追來了,乳娘拖了我們跑,可是,可是曼娘……,曼娘不見了…,乳娘不許我回頭……」說到後面,容娘再次泣不成聲。
守禮偏了頭,不忍再看,要小環送容娘回房。小環半拖半抱,方才將容娘拉了回去。
1大斗收租——地主任意增大量器,用大斗收租,是對佃客的又一種額外剝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