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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黃瓜的憂傷 文 / 秀才娘子

    待晚間守禮歸家,聽到成奎說與他聽,他硬是噴了成奎一身茶水,忙問道:「後來便怎地?」

    成奎抹了抹臉上,苦著臉道:「大郎要容小娘子抄《女戒》二十篇,小的與小環陪跪一下午。」

    守禮聽了不禁失笑,這個處罰正擊中了容娘的七寸……

    然而容娘終究是缺席了晚飯,眾人自是知道原因,祖母笑守中:「也有個敢擼虎鬚的了。」

    夫人卻勸守中:「可別再嚇容娘了,連飯都不來吃了。」

    玉娘噙了口飯,把大哥望了又望。

    守中只勾了勾嘴角。

    張氏安排人給容娘送飯去。

    守禮尋了空子問容娘:「你下午怎就那麼大膽子,敢頂大哥,不怕麼?」

    容娘瞪了守禮一眼:「自是怕的。只是若跪那許久,我怎跪得了?要是暈倒了,豈不白跪,七哥還是要跪那麼久。不如我走,無需兩人一齊受罪。」

    守禮聽了呆了呆,對這個半路妹子有了更深的瞭解,歎道:「原來你卻有這些計較!」

    小環卻怪容娘:「小娘子自走了,卻害的奴婢跪了一下午,如今膝蓋都是痛的。」

    容娘咯咯笑了,很是得意。守禮看了她一時,也笑了。

    第二日晨起,梳洗妥當,容娘仍杵在那裡不動,很是有些不敢去見大哥,磨磨蹭蹭只是不動。小環急了,兩手扯著容娘往外走:「小娘子,再不走就遲了,沒有哪戶人家長輩等晚輩的哩!」到底把容娘推出去了。

    今日廚房上的雞絲湯餅(麵條),澄黃的雞湯,飄著雪白的湯餅,撒一撮嫩綠蔥花。桌上另有小菜若干,可容娘瞧不見,她只顧低頭吃餅,哪敢抬頭。

    好不容易飯畢,祖母未說散,大哥還坐著,容娘只好乖乖陪坐。

    只聽老夫人道:「今日這湯餅做的好,乾淨爽利!大郎,營中可有?」

    容娘豎起耳朵,細細琢磨大哥今日心情。

    大郎的聲音依然冷靜,聽不出高興與否:「偶有之。只是如今白面價貴,一年也不過兩三回。」

    朝廷南遷以來,眾多北人跟隨南移。北人的胃多不適應南方大米,然性命相關,也少不得食用保命。如今社會漸漸安定,北人也開始懷念麵餅之類。只價格昂貴,富有之家亦不能常有。

    夫人笑道:「聽說如今還有人吃不慣南方米飯,活活挨餓呢!」

    老夫人冷笑道:「哼,定是那不知稼穡只食俸祿的貴家子弟!國難時分,尚只惦記他的肚腹,活該挨餓!」

    守中:「祖母見識不凡,孫兒受教!六郎,此話可轉與七郎聽。」

    守禮忙答應。

    此時,徐府兩位管事並僕婦們已伺立在外間,等候夫人安排差事。守中帶頭告辭離去,卻對守禮道:「今日放學早早歸來,明日跟教授告個假,隨我去莊子上一趟。」守禮應了,兩人離去。張氏自與徐夫人去學理事,容娘心中石頭終於落地,帶了玉娘輕鬆一身去尋沈夫人。

    沈夫人講習之所便設在夫人的偏房。容娘進的院來,婢女告訴夫人尚未到,容娘便不進屋去,只與玉娘在院中遊蕩。

    待到沈夫人逶迤來到,在院門口抬眼就見兩個小娘子蹲在黃瓜架下,拿了棍子戳弄甚玩意兒。

    此時天色大亮,初夏的陽光懶懶的照在院中的黃瓜架上,已有寸把長的嫩黃瓜頂著花兒從籐蔓中露出頭來,青翠欲滴。

    小娘子們用粉色的絲帶紮了雙螺,容娘穿了杏色繡花半袖,玉娘的卻是銀紅色的。兩人正專心手中搗鼓,陽光灑在兩張俏生生的側臉,襯出那臉上細細的一層絨毛,越發顯得嬌嫩如水。

    饒是沈夫人這樣修養極佳俗語道古井無波的人,也不由得心中喝彩一番,好一對嬌人兒!

    沈夫人輕起蓮步,那邊小環果兒忙扶起兩位小娘子。玉娘尚抓著小棍,沖沈夫人咯咯笑,憨態可掬。容娘卻早順手將棍子往身旁黃瓜蔓下一塞,起來屈膝行禮。沈夫人微微一笑,道聲小娘子請起,進屋去了。

    容娘吐了吐舌頭,沖小環偏了偏頭,小環明白,腳下踏了踏,將那團已是稀漿的菜蟲踢到一邊。容娘早已整了容裝,那邊果兒也將玉娘整理妥當,方才進得屋去。

    沈夫人端坐於黑漆鋪猩猩紅坐墊的玫瑰椅上,垂首品茗。明明極是普通的著裝,與張氏端莊無二的舉止,沈夫人偏偏多出兩分清雅如玉的氣質來,令人見之忘俗。

    遷都新都後,世人皆以學新都說話為美。清平縣距新都不過一日路程,話語相通。沈夫人的話語中拖著北地的尾音,然夫人循循道來,神態自若,聲音中似有音律之韻:

    ……

    凡為女子,當知禮數。女客相過,安排坐具。

    整頓衣裳,輕行緩步。斂手低聲,請過庭戶。

    問候通時,從頭稱敘。答問慇勤,輕言細語。

    ……

    寬大的圈椅十分適合玉娘挪移,她相中了靠背上的縫隙,用胖乎乎的手指穿插不停,開懷之處「呵呵呵」的發出聲音。果兒十分尷尬,不時糾正玉娘的姿態,玉娘只當與她鬧著玩兒呢,捉住果兒的手不放。

    容娘卻坐在一旁的纏枝藍花紋瓷墩上,垂首聆聽,安謐靜好。

    沈夫人心中讚賞,繼續講道:

    ……

    女子在堂,敬重爹娘。每朝早起,先問安康。

    寒則烘火,熱則扇涼。饑則進食,渴則進湯。

    父母檢責,不得慌忙。近前聽取,早夜思量。……

    玉娘從圈椅上爬下來,撲到容娘的懷裡直呼姐姐。

    沈夫人細細觀察,見容娘抬起頭,卻神色恍惚,眼神中似露哀色,不由一歎。子欲孝而親不在,縱容娘年少,孺慕親情卻是人之天性。推己及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然素日只見容娘或淘氣或率性或嬌或柔,想來必是藏了那一番思親之情。髫年少女,若父母安在,尚依偎在母親的懷抱撒嬌吧!

    沈夫人正了正顏色,輕輕道:「戰禍之年,世人多有離散之痛。容娘有幸得遇故人,長輩疼惜,雖非血脈親人,然情深意厚,自可當親人孝敬。」

    容娘撥了撥玉娘濕漉漉的手指,聲音稍沉:「多謝夫人教導。」

    片刻容娘眼神已是清澈,哀色漸褪,見玉娘又將手指塞進口中,忙取了帕子將玉娘手指抹乾淨。

    沈夫人微微點頭。

    ……

    父母年老,朝夕憂惶,補聯鞋襪,做造衣裳。

    四時八節,孝養相當。父母有疾,身莫離床。

    ……

    守禮自縣學歸來,見過祖母,即往夫人院中來。庭院門口處即聽到裡面傳來的琅琅誦讀聲。前面的是容娘澄清乾淨的聲音,玉娘口齒含糊跟在後,想來未知其意,只是跟著瞎讀。守禮不由的笑了笑,抬腳走進。

    容娘正蹲在黃瓜架下邊拔草邊誦《女戒》,眼前玉娘的白綾裙晃來晃去。忽見玉娘墊腳,心知不妙,伸手去拉玉娘,卻有人將玉娘抱起,放在一邊。抬頭一看,是六哥。容娘呼了口氣,喚了聲六哥,偏頭嗔怪玉娘:「又要摘瓜了吧?早說過,且讓它長大了,自會摘與你!如今不過小鯽瓜兒大呢。」隨即摸了摸倖免於難的那條可憐小黃瓜。

    玉娘嚷嚷道:「玉娘摸摸,玉娘摸摸!」

    守禮抱起玉娘,舉高。玉娘心滿意足的摸了摸,那小胖手兒尚捨不得收回,守禮卻已放她下地。

    玉娘猶自仰望,道:「姐姐,第一條黃瓜要給我哦!」

    容娘仍了手中的雜草,笑道:「那可不能。先孝敬了婆婆娘親,還有兄長們呢!」

    玉娘十分失望:「那玉娘豈不是最後一個得瓜?」

    容娘咯咯笑了:「放心,我先讓你!」

    守禮也笑了:「我和你七哥自然也先讓你!」

    玉娘聽了大是開懷,歡呼著進屋尋徐夫人去了。

    守禮瞧了瞧容娘的雙手,沾滿泥土,連裙裾上都染上了綠色的草汁,搖了搖頭:「你叫婢女來做這些就可,何必親自動手。」

    容娘不以為然:「那又有甚樂趣,若是如此,我何必栽了這秧苗,且去買了來吃就是。自己種出來的才有意思。六兄且等我摘瓜與你吃吧。」

    六郎歎道:「若是這院夠大,我看你定會學那老農伺候農桑了。」

    容娘點頭,甚是憧憬:「若是如此,定當快意!」

    六郎無奈,這個小娘子的腦子又跑出老遠去了:「莫說我家不需如此,即使家貧需操勞農事,自也不要你一個小娘子來動手。」

    容娘只不理,自顧數那架上的黃瓜。半響方道:「哥哥,誰知道往後的事呢,左右會種菜也不是什麼壞事。」

    說罷,容娘就了小環手中的盆,洗了洗手。欲進屋之際,卻見大哥不知何時到了院門口。忙屈膝行禮,喚了聲大哥。

    守中點了點頭,逕直進了屋去。

    守禮將容娘的話咀嚼一時,竟無端的品出些哀傷味道來,心中不由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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