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青梅 文 / 秀才娘子
這日,徐夫人思忖,容娘生活安定下來,十一二歲年紀,雖媳婦張氏平日帶著識幾個字,略動些針線,然因心中憐惜,並不十分緊著她,如今鎮日刁頑不成樣子。於是跟媳婦張氏商議,每日午後由她帶著做幾個時辰的針線。
張氏提出,現在京都城裡大戶人家竟是流行給家中娘子請教習,教導些《女戒》之類書籍,懂禮儀,知婦德。不妨家中也請個教習,免得誤了小娘子們將來親事。至於廚藝,有她乳娘衛大娘,做得一手好菜,糕點上也很是了得,她又是個極忠心的,只恨容娘不學,倒不怕容娘學不會。徐夫人一聽,大是讚許。於是吩咐管事安排下去。
這邊容娘聽到,很是悶悶不樂,有了教習,哪能如往日般自由快活。正煩惱時,守平過來。容娘心思一轉,知道七哥奇軟,便嬌聲求七哥帶了出去遊玩。
守平一愣:「娘不會答應的。」
容娘一嗔:「那就不讓娘知道唄。」
玉娘自是雀躍,聽了直拍手:「好啊好啊,我也要去。」
窗外卻有人厲聲問道:「何事不讓娘知道?」
屋內三人都咋舌,齊聲喊:「六哥。」
進來的正是徐守禮。雖只十六歲年紀,卻形態昂然,已有一番氣度。守平輪廓卻圓潤些,濃眉大眼,笑意盈盈。家中的丫頭小子們都愛親近守平,對守禮心藏敬畏。
容娘知道此事決計瞞不過守禮,只好低眉垂眼不再吭聲。守禮見此,心中好笑,故意略過這個話題:「今日寫字如何?拿來我瞧瞧。」
容娘撇撇嘴,從書案上取過數張紙遞給六郎。守禮一看,不由歎氣:「我要你臨小楷,你寫成草書!」
守平湊近一瞧,拊掌大笑:「草書也不像,是道士畫的符吧!」
玉娘一聽,急問:「七哥七哥,前日魏大娘去拜的張天師嗎?」
守禮抿嘴不言,眼裡卻露出笑意來。守平笑得發抖:「是是」
原來廚房魏大娘家的小子也就是六郎的小廝成奎前幾日犯病說胡話,魏大娘只當他衝撞了甚髒東西,去城東玉清觀中請了道符燒與成奎吃了。這事卻是闔府都知道的。
容娘一聽大怒,奪過紙張,也不言語,撕了個稀爛。自去一旁椅上偏坐了,也不瞧這邊。
守禮冷笑了幾聲:「也罷,這樣的字若是讓婆婆和娘見了,我都嫌丟人。再者,一個姑娘家,處事如此乖張,成和體統。你今日須得重新練過這字,我看過方能用飯。」
守平見守禮說的狠了,怕容娘難堪,忙打圓場:「六哥,你回來見過婆婆未曾,她剛還念叨著你呢,快去瞧瞧。」
守禮只冷冷的盯著容娘,看她動作。
容娘也不說話,只紅了眼睛,賭氣去書案攤了紙,打算臨字。玉娘是個會看形勢的,蹭過去研墨。
守平見這兩人都是強的,無法,只得近前指點容娘下筆:「…橫畫要平穩,下筆稍重,行筆向右略輕,慢來,收筆要略向右按….」
「你急躁了不是,豎不垂直,則字不正,再來!」
……
堪堪近午時,方完成五張臨帖。守禮只坐在窗前椅上,不急不緩的翻書。容娘手捧宣紙,緩緩挪至守禮身邊,遞給他。
守禮撇了她一眼,方接過,翻了翻,道:「也還罷了,往後每日練習,不得懈怠托辭。」
容娘低低應了聲:「嗯。」
守禮看她那消沉模樣,心早就軟了。從袖中掏出一物,遞與容娘。容娘見了,低咬嘴唇,捧過一看,卻是一醬釉瓷老虎駝娃兒。那老虎顏色鮮艷威武,小娃童稚可愛,老虎腹下有個洞,能塞點小物事。她心中歡喜,轉身尋玉娘:「玉娘,你看你看。」卻不見玉娘答應。
守平笑了:「她如何能待這許久,早尋娘親去了。」
守禮看容娘眼睛明亮,顧盼間水波蕩漾,心中舒了口氣。
午後小歇,兩位小娘子閒來無事,便蹲在院中瓜地旁,拿跟棍子在給瓜苗松土。此地本是一片花草,因長勢不好,夫人便欲鏟了重栽。誰知容娘聽到,硬是要了來種黃瓜。如今瓜苗轉青,兩位小娘子日日要來看個幾回,嬉笑間,不免身上便粘些泥土,烏髮鬆散。
有婆子看見,便呵斥兩人婢女:「還不給小娘子端水洗臉,待會六郎回來,看見小娘子如此模樣,等著挨罵吧!」
小環果兒聽了便是一哆嗦,看看天色,也該是六郎七郎回來的時辰了。兩人忙打了水來,將小娘子們好歹拉扯上來,收拾乾淨。
堪堪將容娘的雙髻重新綰過,守平守禮便先後走了進來。春雨朝小環吐吐舌頭,搶著端了水盆撤了。
玉娘見兄長歸家,興高采烈地迎上前去。
守禮早瞧見了,他拉起玉娘的小手,仔細瞧了瞧。
「手未洗盡,再去洗來!」
玉娘瞬時拉下臉,鬱鬱去了。
容娘很是忐忑,給兩位兄長福了一福。金黃的夕照掃過容娘的後腦勺,映得初生的毛髮毛絨絨的一層。才剛勞作過後的容娘,眼眸潮濕黑亮,皮膚白裡透紅。
守平朝容娘打了個手勢,笑嘻嘻地道:「又看瓜苗,那幾條地龍活活被你們折騰死了!」
容娘不露聲色地將挽起的衣袖擼直,抿嘴一笑。
「宋大娘說過得些時日便可插架了,瓜籐眨眼便可爬上去。」
守禮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悅。
「成日想些稀奇古怪念頭,好生將字念好,跟嫂嫂把女工學好才是正理。瞧瞧你自己,衣衫不整,又污了裙子,哪有些小娘子的樣子……。」
容娘水汪汪的眼睛陡地張大,甚是生氣的模樣,繼而扁了扁嘴唇,吐出幾個字:「老夫子!」
守禮頓住,守平竊笑,開心地看著兄長吃癟。
晚間去老夫人處用飯時,容娘只顧與玉娘守平玩笑。守禮也不搭理,自個走在前頭,待入得房門時,不覺一頓,喚了一聲:「姨婆!」
後頭兩位小娘子聽見,不由得乍了乍舌。
周老夫人是老夫人的妹妹,人生及其悲涼。丈夫早故,獨子在東京街頭不合與人爭執,話說的狠了,被人一刀割了喉嚨。幸得尚有個孫子作陪,不致人生孤寡無望。原是從北邊一塊逃來,也是一處過活的,後來卻是分出去另過了。
容娘與玉娘兩個行了禮,尋了個角落坐了。
周老夫人笑瞇瞇地看了幾人,對老夫人道:「還是姐姐有福!瞧瞧,個個粉雕玉琢的,叫人看了心中歡喜。」
老夫人聽了自是高興,拉了身側一個瘦高青年道:「你也莫羨,淮南長得一表人才,也不差什麼!」
那個一表人才的周淮南,便是姨婆的獨孫,年紀與守禮相若,一表人才倒也勉強稱得上。就是眼神閃爍,見了美貌小娘子有點移不開眼罷了。
守禮迎上前去,與周淮南說些經史詩詞,恰恰地遮了周淮南那雙轉動過於靈活的眼珠子。
容娘覺得今晚甚是詭異,素來不甚歡喜自個的姨婆往這邊瞧了又瞧,往日厭憎的眼神如今竟然盛滿笑意。就如……,就如獵人看到獵物那般的神情!容娘心中打了個冷戰,忙給玉娘挾了一筷子素雞。斜對面周淮南那雙魚泡眼含了討好的意味頻頻探了過來,容娘收心斂神,正經吃飯。
飯畢,守禮便推說要溫書,先行離去。經過容娘的時候,腳步便頓了頓。容娘領會,尋了機會回房。回想才剛姨婆那張枯臉,因瘦,眼皮便鬆松耷拉下來,堪堪的一雙倒三角眼,偏作出那般慈祥模樣……!莫非姨婆今日撿了金子?
正怔忪間,小環進來說衛大娘來了。容娘忙起身相迎,一看到乳娘那溫暖的笑容,容娘不由得倚了過去,如小娃那般抱了乳娘道:
「乳娘,你許久不曾到容娘這裡來了。」
衛大娘雖終日在廚房中忙碌,然衫裙潔淨,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很是讓人心安。
衛大娘雙臂緊了緊,終是鬆開。她拉了容娘坐下,神情卻有些莫名悲哀。
容娘心中不安,關切問道:「乳娘,何事傷懷?」
衛大娘苦笑著撫了撫容娘的頭髮,長歎一聲,終道:「容娘,你去找六郎出個主意吧,推了周家小郎的親事!」
容娘一時僵住,心中一片慌亂。周淮南那些事,雖容娘知之不祥,也是有所耳聞的,然斷斷不能預料自己與這樣的人拉扯在一塊!一念至此,周淮南每每窺視的模樣浮現在眼前,容娘頓覺如吞嚥蚊蠅般作嘔,起身推了房門往書房奔去。
守禮兩個正在溫書,突見容娘面有異色,倉皇進來。
守禮便問:「何事?」他說話歷來簡潔,眼睛卻緊緊盯著容娘,他只當容娘又闖下禍端,惹婆婆生氣。心中猶在想,如何去婆婆面前為她說話方顯自然。
不料容娘聽了此話,原本緊繃的心忽地鬆懈,那雙秋水般的眼睛驀地霧色瀰漫,瑟瑟地流下兩行清淚來。
守禮與守平大吃一驚,縱是容娘頑劣,被婆婆訓斥時,也只是倔強不語,何時見她落過眼淚?
守平忙好言安慰,守禮心中卻慌。他見容娘只哭不語,心中沒來由的一緊,只不知從何用力。
「你哭甚?到底何事,說出來也好幫你!」守禮皺緊眉頭,越發不耐。
小環取了帕子,想給容娘擦擦眼淚。不想容娘一手擋了,只賭氣用衣袖胡亂抹了,哽咽道:「婆婆要把我許給周家表哥!」
守平愕然,說話便有些疙疙瘩瘩:「淮……淮南哥?」他不可置信,忙回頭去看守禮。
「誰與你亂嚼舌頭?」守禮語氣越發僵硬,隱隱有生氣的勢頭。
小環心知守禮的脾氣,平時管束甚嚴,斷是不肯讓容娘聽到此類話語的,慌忙回道:「是周老夫人的婢女在下人房中說的,說是親上加親,也好有個照應!」
守平苦笑道:「這個親如何加得?」
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用在周淮南身上便可生生說成:吾未見好色如淮南也!
原在徐府住時,但凡有些姿色的婢女,周淮南總要尋了機會佔些便宜去。虧得在徐夫人眼皮子底下,還不敢太過放肆。每每總也有些婢女無法忍受,告到夫人那裡。夫人也不好說的,只好接濟些銀錢尋了機會將他們搬出去了。如今在外頭名聲更是不堪,乃是青樓常客,花國好漢!只後頭這些,容娘自是不知。
守平瞧了瞧臉色鐵青的六哥,又覷了覷只顧拿衣袖抹眼淚的容娘,不由歎道:「容娘,莫哭。與娘說聲便是,娘斷不能答應此事!」
守禮卻突然插進來:「她如何去得!」
守平頓悟,一個小娘子家,又是一樁旁聽來的親事,自是不好自個跑到長輩處說,我不嫁與誰誰之類的話語。
「你且回去,我自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