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篇 菜掌門 文 / 影照
雨後的西陵山,萬物靜棲,湖水澄澈。輕風吹開漫山草木垂眉的惆悵,粒粒碎石包裹著黃金般的陽光。落葉如羽,流水輕盈,秋日悄然而至了。
在這美好而靜謐的山谷裡,忽然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歌聲:
「絕招!好武功!問世間多少個能上高峰?
成功!威風!男兒有多少真的是英雄?
誰~是~大~~英雄?!」
伴隨著傳世名曲,有個身背籮筐的少女從山坡上搖搖晃晃走下來。
身姿翩躚,大眼忽閃,步履輕快虎虎生風。
「嘿!」
「哈!」
「喝!」
山路崎嶇,需要時不時左蹦右跳避開泥濘坑窪處。幾番來回,少女臉頰紅如桃花,汗珠大顆滑落。然而她並不覺得累,恰恰相反,她一直面帶微笑,因為在她肩膀上,在那個大籮筐裡,裝著讓全西陵,甚至全江湖都夜不能寐的寶物!
「小師妹,又去打豬草嗎?」
途經離三堂大門,門口有年紀稍長者笑問她。
「是呀!」少女仰起粉撲撲的小臉,神采飛揚,「魯師兄,我已經打滿四十一次了!這是第四十二次!」
「加油,小師妹!」魯花花朝她肩膀上捶了一拳,眼中不無羨慕,「我們都支持你,記住,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嗯!我一定全力以赴!」少女一臉神聖,臉龐放光,「我定會不辱師命,打完這一百零一筐豬草,得到面見掌門的機會!」
「……啊,又來了!」
王天山望著院子裡樂呵呵曬草的嬌小身影,不由得面露悲憤,仰天長嘯。
「阮似穹!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他轉回身望向身後男子,神色懊惱,「這小丫頭自從回山後每天都去靈藥谷裡打豬草,雷打不動,從不間斷!」
「……不好麼?」阮似穹側過臉,微笑,一襲輕薄藍衣,透出渾然天成的靈秀,「這說明你堂下弟子有恆心,有耐心。孺子可教,王堂主,可喜可賀啊。」
王天山剜他一眼,沒再說話,心裡卻痛的揪成了一個小球球——那靈藥谷裡偷偷種了多少他用來敷臉美白的秀容草啊!可恨甘小喬這個不識貨的,已經砍掉快一半了!
——你們就是上天派來滅我的!他這樣想著,越發不甘心,又偷偷瞪阮似穹一眼。
阮似穹眼望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他的臉頰發白,白的幾乎透明,眉宇陰霾,一如雨前沉鬱的天空。這樣蕭瑟的沉寂,似一張浸透了墨的紙,微微一動就要滴下水來。
那一瞬間,王天山忽然想起甘小喬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哎呀,我的悲傷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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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靈藥谷。
打完第四十三筐豬草,顧清喬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打算好好歇口氣。
忽然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四下打量,睹見山坡邊的大樹下有一個不明物體在挪動。
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左右平移打滿了補丁的屁股,再看身形,似乎是個孩童。
仔細一瞧,只見那孩童伸出一隻小手,正努力拔著地上五顏六色的蘑菇。
「吃不得!」出於敬老愛幼的條件反射,她撿起一顆碎石頭砸去,三步並作兩步飛快跑到樹下。
「這是有毒的,吃不得!」將蘑菇奪下,她迅速朝山下一拋,有多遠扔多遠,「小朋友,越是好看的東西,越要警惕!」
「咦?你又沒吃,怎知這蘑菇有毒?」
對面人抬起頭來,露出斗笠下渾濁的雙目。
清喬頓時身子一顫——別看眼前這人身形只有孩童大小,雖長著一張八旬老翁臉!配合著歷經滄桑的破鑼聲線,真是怎麼看怎麼彆扭。
「看什麼看?!沒見過矮子嗎?」
老頭被她盯的不耐煩了,一個鷂子翻身跳起來:「矮怎麼了?矮也有錯嗎?」
「喝!」老頭做出一個標準的黑虎掏心。
「哈!」老頭擺出一個經典的虎鶴雙形。
「矮子也可以健康快樂!」只聽嘩的一聲,老頭以一個乾淨利落的大鵬展翅完美收尾。
「……精彩!精彩!十分精彩!」
「嘎吱」一聲將脫落的下巴撥回去,清喬啪啪啪使勁拍起手掌:「老爺爺,怪不得別人說,凡是濃縮的都是精品!我今天可算見識了!」
「哼!」老頭被她誇的很高興,一甩頭,滿臉的褶子都飛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堂的啊?」他捋了捋稀疏得只剩下三根的鬍子,神情倨傲。
「……我叫甘小喬,是離三堂的。」清喬納悶他的態度,掙扎兩秒,還是決定據實相告。
「哦——」老頭的口氣頓時充滿鄙夷,彷彿所有的話都是從鼻子底哼出來,「原來你師傅就是那個沒本事、沒智慧、沒才情、沒美貌的四無老人王天山?」
「呃……」雖然清喬打心底裡贊同這句話,卻不便附和,只能選擇沉默。
「對於這種師傅,你們怎麼還能繼續跟隨呢?應該堅決鄙視之,蹂躪之,踐踏之!」老頭瞪她一眼,面露不滿,「我說,你們怎麼還不造反啊?」
「呃……其實、其實我們師傅也挺好的……」清喬一邊擦汗,一邊絞盡腦汁搜刮著王天山的好處,「他豐富了西陵的視覺效果,為江湖締造了一批風花雪月的傳奇……」
「長的好有什麼用?一群繡花枕頭!」老頭冷笑一聲,語帶不屑,「你自己剛剛不也說了?越是好看的東西,越要警惕!」
「話也不能這麼說,以偏概全……美人也有好的,比如阮似穹……」清喬嘟起嘴,小聲反駁,「您不能搞外貌歧視……」
「哦?莫非你認識阮似穹?」老頭眼中有精光閃過,「不對,我應該問,他是不是認識你?」
「認識,這豬草就是他讓我打的。」清喬說到這裡,不禁面露得意,「阮師叔說,等我打滿一百零一筐,他就會帶我入關面見掌門,學蓋世神功!」
老頭聞言面色大變,鎮定自負通通消失,換上一臉的驚恐:「他他他他他說要帶你入關見見見見掌門?」
「嗯。」清喬點點頭,不明就裡。
「哎呀!」老頭從地上跳起,又擰著眉頭踱了好幾個來回,做苦大仇深沉思狀。
「你!」他忽然停下步子,目光如炬看向清喬,「那個……什麼什麼喬?」
「甘小喬。」清喬善解人意接過話茬。
「嗯,甘小喬!」老頭又捋了捋鬍子,神情嚴厲,「我命令你,速速背我下山,落日前務必要趕到西陵離三堂去!」
「啊?」清喬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為什麼要背你啊?」
「因為——」老頭深呼吸一口氣,頹然倒在地上,「你忍心讓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家走整整二個時辰的山路嗎?」
「……喂!您不是挺健康快樂嘛?!」清喬忍不住吐槽,「還會虎鶴雙形呢!」
「幻覺!這一切都是幻覺!你剛剛什麼都沒看到!」
老頭噌的跳起來,唰唰跑到清喬的籮筐旁,撈出豬草,撲通一聲跳了進去。
「好徒兒,快走快走!」他從籮筐裡伸出一隻手,拚命搖晃著,「太陽就要落山了!」
初秋的午後,踏著陽光走在山間小路上,聆聽著小鳥的歌唱,這樣的時光倒也算愜意。
只是……除開身後這個沉重且不安分的大籮筐。
「喂!」
當第四個帶著口水的果核砸到臉上時,顧清喬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老頭!你在幹什麼?」牙關緊咬省略一個「死」字,她停下腳步,指尖嵌近嫩肉裡。
「哦呀?我在吃下午點心啊!」
乾枯的小手從後面伸出來,捧著一個水汪汪的大鴨梨,還是被咬了一口的。
「你想吃嗎?想吃你就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清喬張嘴剛想回話,卻見那鴨梨飛快縮了回去,身後響起唧唧咕咕的詭異笑聲。
「可惜,就算你說了我也不能給你吃,因為只剩這一個啦!」
「你……」清喬只覺得腦門上黑線三條。
「我愛吃梨,吃梨好好!」小老頭以光速啃完梨,呼啦將梨核一扔,又「呃」的長長打了一個嗝。
清喬暗自舒一口氣,心想這下終於可以消停了。
「歐,接下來該吃板栗啦!」伴隨著歡呼聲,一個堅硬的黑殼從籮筐裡飛出,在空中劃出優美的曲線後,「biu」的一聲降落在清喬的天靈蓋上。
「你你你!」清喬身子發顫,拳頭上青筋暴露,整個人都處在一種名為「崩潰」的精神建築邊緣。
「不用過於崇拜我喲!」老頭的聲音非常淡定,透著一種世外高人的平和超脫,「倘若你潛心修為專心練武,一百歲時也會有這樣的好牙口。」
「……敢問老爺爺尊姓大名?」眼看太陽就要下山,清喬強忍憤怒,沉靜開口。
「姓就免了,我的名是以數字開頭的。」又一個板栗殼飛出來,砸在清喬肩上,「簡直如雷貫耳啊!你肯定聽過。」
「哦,原來是三寸丁先生,失敬失敬。」清喬不以為然癟嘴。
「胡說!」籮筐猛烈抖動起來,有人在裡面上躥下跳,「明明要比三大那麼一點點!你再猜!再猜!」
身後重量陡然加大,清喬實在扛不住,「彭」的一聲連人帶筐摔倒在地上。
「莫非是五寸丁?!」她慘白著臉爬起,發現籮筐翻轉,小老頭正四仰八叉平躺在地上,一邊抽搐一邊哼哼。
「我、我、我叫四……四……」
「四豐掌門?!」清喬靈機一動撲上去,將老頭迅速扶起來。
「咳咳,你、你還算識相……」小老頭漲紅著一張臉,拚命咳嗽,「快、快把我放回去……我、我要下山……」
清喬手忙腳亂將他拎進籮筐裡,嘴裡小聲嘀咕:「真是掌門大師?怎麼這樣不經摔?」
「我內風濕,關節不好!」啪的一個爆栗子,老頭的動作疾如閃電,「你見過一百歲胃口還這麼好的老年人嗎?得點兒關節炎有什麼了不起,你有意見啊?」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得知眼前的小老頭就是她要找的掌門,清喬哪裡還有什麼意見,趕緊樂呵呵蹲下來,樂呵呵背上籮筐,樂呵呵邁開步子,幸福的淚流滿面。
「小丫頭,你和阮似穹很熟嗎?他怎麼會答應帶你去見我呢?」
歇息片刻,小老頭又生龍活虎起來。
「……不是很熟,不過也有那麼一點點,大概介於五分熟和七分熟之間……」清喬埋頭趕路,謹慎作答。
「屁咧,你騙我!」老頭哈哈大笑,「自己的徒弟我還不知道?如果他不是百分百信任你,怎麼會要你來這靈藥谷打豬草?我說,你們之間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哇哈哈!」
哇哈哈……哇哈哈……小老頭邪惡的笑聲響徹山谷。
「敢問掌門大師,此話從何而來?」清喬詫異豎起雙耳,莫非這打豬草另有隱情?
「呃……呃……」老頭知道自己說溜了嘴,禁不住雙手捂口面露懊惱,「你問那麼多幹嘛?快走,快走!太陽就要落山了,晚一步我就扒你的皮!喝你的血!抽你的筋!」
——哼,這個只有三根毛的老怪物!
清喬一邊腹誹,一邊邁開步子悻悻朝山下走去。
遠山霞霧,落日鮮紅,這將是西陵派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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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離三堂,阮似穹清風伴月的笑容搶先映入眼簾。
「今天的份打完了?」他正坐在雕花窗旁飲茶,怡然自得,很是享受。
「沒。」清喬晃晃腦袋,將籮筐從肩上脫下來,「豬草沒打回,倒是打回一個老妖怪。」
「哎喲!」竹筐裡伸出一條細腿,狠狠踹了她一腳。
「師傅,出來吧。」淡淡一聲喚,阮似穹似乎對一切早有預料,清喬不由得瞪大雙眼。
「……嗚嗚嗚」籮筐裡傳來陣陣暗啞的啼哭聲,淒婉哀切,「嗚嗚嗚嗚……」
「出來吧!」阮似穹歎口氣,面上有三分無奈,「你溜出關偷採藍彩毒菇的事,我權當不知道,也不會告訴長老們。」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黑影從籮筐裡迅速蹦出,似離弦的箭一般躥到阮似穹跟前:「說話要算話,不許反悔!」
「我幾時騙過你?」阮似穹莞爾。
「——好徒兒,真是挖的好徒兒啊!」張四豐立刻緊緊抱住愛徒的大腿,一臉心滿意足,快樂似神仙。
「……不過,您也老大不小了,行為還是要檢點些。」阮似穹拍拍他的背,「不要老想著討好那『毒辣小牡丹』,人家畢竟是五毒教的宗主,身份地位高……」
「挖對她一見鍾情嘛!」張四豐一聲嚎啕,眼角飆出兩滴濁淚,「她是江湖八十歲以上九十歲以下級別最受歡迎老太太,挖也是情不自禁!」
「感情這種事,不可勉強……」阮似穹再好言安慰幾句,忽然想起屋子裡還有人,不由得抬頭一望,只見顧清喬眼露魚肚白,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瀕臨暈厥昏昏欲睡的異形異狀。
「這位是甘小喬,師傅,你見過了?」阮似穹失笑,將張四豐輕輕拉起,正面對著清喬。
「哼,王天山的破弟子嘛!沒本事沒品味,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一旦對上其他弟子,張四豐又表現出那付雄赳赳氣昂昂的欠扁掌門模樣。
「嘴上無毛,總好過痣上長毛!」
清喬想起哈佛書院裡偷看的《西陵派掌門回憶錄》,不由得反唇相譏。
「啊?你怎麼知道?」張四豐以手捂胸,面露驚惶,「莫非你偷看我洗澡?沒想到沒想到,你小小年紀道德竟如此敗壞!畜生啊,孽障!」
「你!」清喬氣的跳腳,「你這個老不正經的三根毛怪物!我要代表火星消滅你!」
「哈哈哈,來呀,來呀!」張四豐雙手負後迎風長笑,「你要是能打得過我,母豬都可以上天了,哇哈哈哈……」
「也許有朝一日,她真的可以打敗你。」
阮似穹將張四豐拎起,一臉溫和:「師傅,跟我來。徒兒找你,是有要事要商量。」
「明明明晚好不好?」
張四豐兩腳懸空,雙手顫巍巍拱著下巴,擺出《怪物史萊克》裡靴貓騎士的官方可愛表情。
阮似穹搖搖頭,笑著將張四豐拎進裡屋內。
「小喬,等我們一下。」
臨進門前,他回頭朝小喬招呼一聲。
這是一個安靜而漫長的夜晚。
顧清喬在大堂裡坐了好久,忽然聽到裡屋裡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嚎哭聲。
「挖不要這樣!嗚嗚嗚,挖不給,挖誰都不給!」
「師傅……」阮似穹的聲音模糊不清,似乎在勸告。
「挖不聽挖不聽,挖誰都不給!挖要殺了她!殺了這個沒有胸部的小妖女!」
喂,誰說沒有胸部呢?至少也是a罩杯吧,太失禮了!
清喬聽得憤憤不平,偷瞄一眼自己的飛機場。
「她是壞蛋,挖不給,殺了挖也不給!嗚嗚,似穹啊,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難道眼睛瞎了嗎?」
壞蛋?哼!我是壞蛋,你就是好蛋了?
一個發育不良的小鵪鶉蛋,還好意思到處叫囂!
清喬越聽越氣,忍不住腹誹。
哭聲漸漸變小,幾不可聞,最終完全消失。
「彭」的一聲,裡屋的大門打開,阮似穹率先走出來,面帶勝利的微笑。
張四豐不情不願跟在他身後,神情極其幽怨。
「你,想要青木人形劍?」張四豐腫著一雙核桃眼,朝清喬發問。
「嗯……」腹誹歸腹誹,清喬還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張四豐磕了個頭,「弟子只是借劍一用,日後定當物歸原主,還請掌門大師務必成全!」
「你想知道劍在哪裡?」張四豐抬起高傲的下巴。
「是!」清喬老實點頭,心如貓抓,「還求掌門告之!」
「想知道就靠過來一點,我親自告訴你。」張四豐淡淡掃她一眼。
清喬趕緊手腳並用連滾帶爬挪到他身邊。
「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張四豐狠狠瞪她,「難道你想讓全西陵都知道這個秘密嗎?」
清喬迅速將耳朵遞到張四豐的嘴邊。
「……青木人形劍的藏身地就是……」張四豐以手擋風,悄悄貼近清喬的耳廓。
「挖、偏、不、告、訴、你!!!!!」
只聽一聲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驚天暴喝,清喬眼冒金星,猝不及防咚的栽倒在地上。
——她被鎮暈了。
「師傅,你也太……」阮似穹扶起倒在地上的少女,無奈望了張四豐一眼。
「哼,想拿到西陵的鎮派之寶,哪有這麼容易?這點苦頭是必須要吃的!」
張四豐兩個鼻孔朝天,表情囂張。
「……無論如何,你記得自己答應了就好。」阮似穹抱著少女,一步步朝門外走去,「掌門承諾已出,將來萬萬不可反悔。」
「我才不會反悔呢!」張四豐狠狠咬牙,「倒是你,真決定給她了?」
「給不給,不是由我決定的。」阮似穹望一眼懷中沉睡的少女,靜靜微笑,「看她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