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最後的門戶(十三) 文 / 王三木
「泱泱東吳!豈曰無人!「鍾漣一把擲出手中的長矛,長矛在空中飛快地旋轉突前,如同黑暗深淵裡掠過的一道閃電,帶著不可阻擋的氣勢,一下刺穿了遠處一名北唐士兵的身體。身後的敢死勇士長生吼嘯,如雷響動。
遠處的陸雲,眉頭微微地皺著。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時雋的大軍已經出了潼關,快馬加鞭之下,不出十天,便可以趕到烏華山戰場。留給東吳的選擇無非是兩種,要麼乾脆地進攻,要麼利落地滾蛋,在這樣的大戰之前,從沒有中間的路線。
史浩主張進攻,支持的軍官不多,可是史浩的背後站著李濼。這就是壓倒性的優勢。可笑有些世家的子弟寸光鼠目,居然還想著退守汝州等地,保住現得的土地。他們完全沒有想過,要不是因為北唐在北方戰場上的接連慘敗,使得中原地區兵力空虛,時雋的大軍又在西南集結。他們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拿下這些中原地盤?
中原地勢平坦,若是不能擊潰北唐的主力或者全據黃河之險,留守的部隊除了被殲滅的命運外不會有第二條出路。如果要退,至少也要退到許昌,甚至於退到信陽,和韓言剛剛拿下的淮北之地連成一片,才能確保無憂。
當然,這絕對不會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在還沒有親眼看見危險的時候,很少有人願意放棄已經到手的利益。人們在恐懼風險的時候,同樣貪婪於利益。
最後,相比較之下的史浩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同。大軍長時間以來在中原地區取得的戰績,讓這些一心只想著把自己名字刻在史書裡的高官重將們,集體把體溫升到了四十度。他們在一連串看上去十分輝煌的戰果下,迷失了自己。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器。這是古人說了上千年的至理名言。可是聽進去的人,卻總歸是太少。陸雲無奈地想著,此刻的東吳雖然大軍雲集,強手必至。可是連北唐三歲的孩童都知道「解煩無難踢正步,武昌吳家狠如虎。廣南猴子會爬樹,猛如老虎惡如狼。」解煩和無難算得上是東吳軍中數一數二的王牌部隊了,士兵的作戰能力也極為高強,可是比起常年戍邊,尤其是在南方常年和各部蠻族作戰的第七軍,解煩和無難無疑是要差上一些。而東吳所要面對的,卻是向來為北唐精銳集結所在的西部戰區。
田忌賽馬,那是連孩童都能背誦如流的文章典故,可是一眾文章錦繡的江南子弟,卻是統統視而不見。
「公爺,鍾將軍好像打的有些吃力,是不是去增援一下。」陸雲旁邊一名陸家旁系子弟低聲建議,原本被期於厚望的鍾漣所部敢死隊,並沒有達到原先一舉擊潰對方防線的目地,在曾華的奮力阻擊下,鍾漣的部隊被死死地壓制在陣地下,幾乎快要磨光了敢死隊最後的一點兒士氣。
陸雲瞇著眼,轉頭看了一下剛才說話的那位陸家軍官陸離殤。此人的爺爺便是從小跟隨自己的親兵,在陸雲二十六歲那年的廣南戰役中,陸離殤的爺爺為了保護自己,全身上下被射滿了羽箭,死後焚燒屍體,竟然得出滿滿的兩斗。八年後,陸離殤的父親接替了爺爺的班,成了陸雲的親兵。十五年後,在平定東海流寇的戰役中,陸離殤的父親用自己的身體替自己擋下了墜落的船桿,然後再也不曾回到家中。又過了數年,陸離殤也投在了自己的麾下,只是這一次,不再是親兵,而是隨軍的參贊。
前面的戰局很是艱難,每時每刻都有江東的子弟在付出血的代價。鍾漣打的很是艱難,幾乎完全被對手壓制。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陸雲搖了搖頭,在心裡輕聲地歎息。陸離殤算得上是自己精心培養的軍官了,為人也不算笨,可是在真正的戰場上,還是免不得被恐懼左右了判斷。他陸雲為什麼要陣前提拔鍾漣為一軍主將?就是因為鍾漣年紀老大、功名未立。陸雲正是要用其建功立業之心,決死於陣前。
誠然,原本被他給予期望的鍾漣在對方的阻擊下舉步艱難。北唐的軍官卻是出乎了原先的料想,對於戰局細微之處的把握,竟是十分的老辣。
可是北唐的軍隊卻是草草成軍的義軍。雖然在對方的指揮下進退還算有序,可是鍾漣也不是泛泛之輩,心中更是存了把一切賭在這一戰上的心思。手上的部隊更是真正的精銳。若是對方的軍官不知進退,想要把鍾漣的這支突擊隊毀滅在陣地前,那麼今夜的勝敗,恐怕會提前得出結論。
「將軍的目光,要穿過眼前紛亂的戰局,抓住最本質的東西。「陸雲認真地看著陸離殤,這個祖孫三代都把命交給了自己的男人,緩緩說道:」絕對的恐懼和絕對的驕傲,都是致命的危險。「
彷彿為了驗證陸雲所言非虛一樣,剛剛還在陣地前戡力死戰、勢不可擋的北唐士卒,在曾華的一聲長嘯下,迅速地後退。陣地上的北唐弓箭手們彷彿和曾華心有靈犀一般,幾乎是在曾華下令撤退的同時。銳利的弩箭劃破空氣,越過北唐士卒的頭頂,如同冰雹一樣的狠狠砸在吳軍士兵的頭上,趁著這一個短暫的間隙,曾華帶著出擊的部隊,安全地退回來陣地。
這樣的配合,在北唐這樣的國度裡,從來都不能算是精彩和突出。但是對於一支草草成軍的部隊來說,便是顯得極為難能可貴。
「離殤,好好記住曾華這個名字。「陸雲瞇著眼,銳利的目光越過層層人海的阻隔,認真地看著對面那個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資格讓別人記住的北唐軍官,對著身邊引為心腹的子弟淡淡說道:」他日能統領北唐各路兵馬,南征北戰的,大約就是此人。「
陸離殤一怔,眼前的老人雖然年事已高,但昏聵和無知並沒有在這個軍功赫赫的大將軍身上出現。相反,他愈發地安靜,像是一塊被歲月徹底磨光打滑的鵝卵石,輕易不會再開口發表意見,更何況是這樣對於一個不知名的他**官高度地評價。
「這是一個璀璨的時代啊。「東吳鎮東大將軍的聲音裡,不悲,不喜。平淡地好像一杯剛剛倒出水壺的開水,淡漠而悠長。他緩緩地抽出劍鞘內的利劍,用手輕輕撫摸。那被歲月抽離了青春的老手,卻如撫摸心愛的女子一般的溫柔。那一瞬間,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青春激昂,戎馬倥傯的時代,那時候的時光啊!連空氣中都像是飄蕩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壯烈和激揚。
陸雲轉過身,數以萬計的東吳士卒在這個老人的面前,執槍肅立,不動如山。老人的目光,平穩而堅定。像是沉睡了千年之後,緩緩醒轉,在一瞬間,明亮了此間的天地。昂聲道:「今夜之前,你們只是揚州大營普普通通的無名小輩!今夜之後,你們將成為不可複製的傳奇!大丈夫生當於世,若不能轟轟烈烈地做出一番大事,怎麼對得起自己!怕死的,現在就脫了軍裝,滾回烏華山。是個男人的,就跟我這個老頭子一起殺向對面的北唐陣地!「
老人的聲音像是最鋒利的羽箭,刺穿此間的泥土與溝壑,震盪了群山,**了江河。厲聲道:「讓北狗們看看,東吳的漢子,不僅僅在淮泗!江東的子弟,同樣可以握緊刀劍,所向披靡!「
「所向披靡!「
「所向披靡!「
在璀璨的星光下,陸雲整個人的身上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輝,彷彿九天謫落人間的戰神,他一揮長劍,今夜最激烈的戰鬥,便拉開了序幕。
北唐陣地上的曾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武藝沒有受過名師指導,全靠戰場上的一念搏殺,而他身邊也沒有值得信賴的親兵。所以和鍾漣那樣的敢死隊作戰,自然會損耗大量的體力。
在休息的空當,他的目光一直緊緊地盯著遠的吳軍本陣,沒有半點離開。
雖然陸家的旗號一早就打了出來,可是曾華卻萬萬沒有想到是陸雲這樣東吳軍中泰山北斗級別的大將。畢竟富士口雖然關乎全局,但是陸雲是何等的身份?那是東吳數十年前就已經威名赫赫的軍中領袖。隆興年間的那場北伐,當時的吳慶之還在撒尿和泥,而陸雲已經是統軍十萬的一方鎮撫,兵鋒一路攻破了毫州、固陽、宿州等諸多要地,差點打進了山東。要不是方家的那路兵馬沒能按著之前的計劃如期趕到徐州城下。讓北唐有了從容調集兵力的時間,打了一場震鑠古今的反擊。今日的徐州,或許早已經被東吳統治了數十年,而失去徐州的北唐,未必能在淮泗戰場上對吳軍佔據這麼大的優勢。如今赫赫威名的韓言,根本不會有大放異彩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