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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最後的門戶(十二) 文 / 王三木

    夜色,也彷彿在這一刻更深了幾分。年老的東吳將軍,那如同秋水一般平靜沒有波瀾的眸子,在不可觸摸的深底,湧動著排山倒海一般襲來的殺意。

    這是一個悲傷的時代,人們甚至無法把握住日出日落之間的時光。戰爭吞噬了太多人鮮活的生命。可也注定,這是一個無比的璀璨,讓無數的後人頂禮膜拜的時代。陸雲在心底這樣輕輕地感概。大概是人年紀越大之後,感慨的東西也是越多。

    韓言、孟渝、崔安節!還有這個……陸雲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曾華,因為距離太遠的關係,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對面的陣地上沉穩地指揮著。可是此人的一些事跡,他已經從不少的地方得到了論證。

    一個出身曾家卻要破門而出,投在白憲麾下的「無名小輩」。一個屢次被白憲委以重任,悉心栽培的軍中新銳。一個當面頂撞趙德昭,卻在鄴城戰的身負重傷的魯莽驍將。

    從履歷上來看,此人或許是有一些出色和過人的地方。可是在北唐這樣以武立國,遍地都是將門的國度裡。這樣的履歷,遠遠算不上出色。百多年間,哪一年的北唐沒有幾個被譽為「某某接班人」「某某地區未來之星」「某某年間最出色人物」的新秀。

    可是捧殺和棒殺,都會讓年輕人沉淪,真正能出來的又有幾個?不是所有人,都能值得起年輕時,眾人期盼的目光。

    時雋的長子時銘,算得上是昔日北唐年輕一輩中風頭最盛的人物。可是當初涿州會戰,趙德昭要是真能信任時銘,也不至於被迫決戰,兵敗如山。

    烏華山戰局的勝負遠比涿州來的重要。後者輸了還可以退守中原,徐圖恢復。前者要是輸了,便是國破家亡,一蹶不振。在這樣的戰役,白憲能放心把自己的側翼交給這麼一個淺名不揚的年輕人。自然是非同一般。

    陸雲不得不在心底裡擔憂,這個時代在迅速地發生著變化。世家不是沒有人才,吳延年、蘇子休、蘇子廉都是東吳年輕一輩當中的翹楚人物。可是比起那些真的從戰場上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將軍,他們終究還是差了一些磨礪。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實。因為任何的家族,都不可能讓這樣的弟子去冒險。

    世人總是說戰場是最好的老師,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戰場這個課堂上畢業的。在這樣的變幻無常的戰場,世家又如何捨得把他們悉心栽培數十載的期望,輕易地推上?

    「鍾將軍」陸雲看向身邊一位頂盔貫甲的將軍,渾厚而有力量的聲音裡不起一絲波瀾。淡淡說道:「大丈夫取功名,當在這戰場之間。」

    此人姓鍾,單名一個璉字,是揚州大營的一個將軍。很有些軍略才華,年紀也快到了不惑,更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子弟。論起來,十多年前的那場壽春大戰裡,他鍾漣便是脫穎而出的少壯代表。才華謀略在同齡人之中也算得上是翹楚了。可是十多年過去了,他鍾漣還是待在原先的位置上,一動也沒有動。很多資歷比他低,本事比他低的人,都已經升到了中護軍、行營宣撫使這樣的位置。手段靈活一些的都升到了一軍主將這樣的級別。可以說,鍾漣在十多年的時光裡,被人狠狠地甩在了身後。

    原因很簡單,鍾漣是世家子弟,卻不願投在東吳諸大門閥之下效力,而對於東吳皇室,他也並沒有多大的歸屬感。他想做一個超然的軍人,不被任何勢力所左右。

    馮唐不是不英雄,可惜兩鬢蒼白、垂垂老矣。李廣不是不了得,可惜終難再對刀筆之吏。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這是自古的道理。

    有本事的人,你可以有性格,甚至於很有性格。但是你一定要選擇一個勢力效忠。否則,你只能待在一個中級的位置上,被各個勢力拋棄。這個道理很悲傷,但這是個事實。

    因為沒有人願意,去一步一步地培養一個自己的敵人

    「末將一定盡心竭力!」在這一刻,鍾漣的臉上是滿滿的激昂和決絕。對於一個壯志滿懷的將軍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歎年華將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他已經錯過了太過的時光,若不是陸雲這次的提拔,他甚至還不能升到一軍主將的位置。一個在揚州大營的世家子弟,終究是要做出選擇才會有明天。

    很多人,在最開始的時候,也曾牢牢把夢想裝進在自己的行囊,只是……後來我們都把那些曾經以為永遠也不會放棄的夢想,一一地背棄。我們敵不過時間,更敵不過此間的牢籠。

    「敢死隊準備!」鍾漣回顧身後諸人,一張張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視線裡晃動,他真切地感受著自己的心臟在胸膛裡熱烈地跳動著。他大聲地說道:「要麼活在對面的陣地上,要麼……」他將牙一咬,厲聲道:「就死在衝鋒的路上!」

    一雙雙手臂高舉著橫刀長矛,如林豎起。聲音激昂,如同此間疾速掠過的清風,迅速地吹遍了每一個角落。

    陣地上的曾華,眼中閃過森森寒意,在來富士口之前,白憲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這是一場惡戰,帶出去一個軍,活下來的未必能湊足一個衛隊。

    他心中忽然湧出了一陣說不出的惆悵,他知道白憲是在栽培他,也是在「重用」他。如今的他再不是當年那個風雪夜裡執槍肅立的無名小卒,可是站在烽火連天的戰場上,越過層層人海中的無數目光,他依舊還未真正握住,想要的尊嚴。

    「弓箭手!射!」

    「殺!」

    一手舉著巨盾,一手握著橫刀或者短斧的敢死精兵在鍾漣的帶領下一路向前,在東吳這個重甲幾乎氾濫的地方,這些敢死勇士甚至連輕甲都沒有配備,有些還**著上身。畢竟在短距離的衝鋒裡,靈活與快速才是真正撕開對方防線的利器,至於靠重甲碾壓對方,自然會有後續的部隊來完成。

    不時有羽箭透過盾牌的縫隙,在一瞬間射殺盾牌後的士兵。可是這些被鍾漣千挑萬選出來的敢死勇士,像是對近在眼前的傷亡視若無睹,依舊頂著密集的箭雨,快步地向前衝鋒。

    在江南這樣的地方,能有這樣悍不畏死的勇士,實屬難得。

    曾華的瞳孔在一點一點地縮小,幾乎如同針眼,那如刀一般銳利的眼睛裡,是滿滿的殺機。白憲在他臨別時的那一番話,又再一次浮現在了眼前。

    「你出身寒門,卻粘了曾家的邊。要想出人頭地,只有實打實的軍功。如果烏華山之後,你能保住富士口,我讓你獨領一軍。」

    獨領一軍?那可是意味著被真正授予將軍的稱號,配上象徵著身份和地位的佩劍,跨入北唐高級軍官的行列之中。換而言之,那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最大限度的出人頭地。

    重賞重用之下,又豈會沒有敢戰敢拚的年輕人?

    「北唐的勇士們!「曾布高舉戰刀,霍然向前一指,歷聲道:」隨我上前,砍翻這幫子不知死活的南蠻子!「

    回應他的,是一片雷鳴般的吶喊聲。對於東吳,北唐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將這個國家的軍隊看在眼裡了。

    刀劍和盾牌終於撞擊在一起,曾華沖在全軍的最前面,當一個人在戰場上沒有建立足夠的功勳和威望的時候,悍不畏死的武勇,是他最後可以確立自己地位的東西。不怕死的勇士,在任何一支軍隊中,都會得到尊重。

    一名敢死勇士剛剛橫刀從對方的一名士兵體內抽出,帶出的鮮血還沒有灑到地上,就已經旁邊斜刺裡刺來的長矛,一下刺穿了腦袋。紅的白的灑了一地。而還沒等那名北唐士兵長矛完全抽回,兩三個敢死勇士已經一擁而上,幾人合力用盾牌把北唐士兵撞翻在地,橫刀短斧齊上,不到片刻就將對手砍成了一團的肉泥。生命在這個狹長的空間裡迅速地流逝。

    曾華一刀將攔在自己身前的一名敢死勇士攔腰砍成了兩半,而後身子向右一傾,躲過了一支從左邊刺來的長矛,接著左手靈活地一把抓住刺過來的槍桿,右手執刀用力對著那名士兵的脖子連砍數刀,人頭滾落在地。後面的唐軍士兵趁機跟上。

    一個連一軍主將都沒有混到的寒門子弟,是不可能擁有誓死效忠的親兵的。曾華暫時還不能組建一支有效的突擊隊務。不過在淮泗多年親臨第一線戰場的經驗,也足夠讓他快速地凝聚戰鬥力,以及找到隊伍的突破口。

    鍾漣的眼中閃過森然寒意,面色如霜。他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北唐軍官的手段並不輸於自己,可是卻是崛起不久的新貴,連一支親兵衛隊都沒有。而且對手手中的部隊,好像還是不入流的義軍隊伍,要是自己連這樣的對手都拿不下,還談什麼封狼居胥,赫赫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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