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後的門戶(十四) 文 / 王三木
曾華倒吸了一口涼氣,陸雲的事跡他聽了不止一遍了。那是東吳軍中為數不多可以得到北唐軍方敬重的吳軍將軍之一,也是在上一次北伐之戰中,碩果僅存的元老宿將。
放在以往,不要說曾華如今淺名不揚的地位,便是再往上提拔個幾步,也絕對沒有放入陸雲眼中的價值,可是如今,這個曾經被曾布當作泥土雜草一樣卑賤踩在腳下的年輕人,終於也要依靠著自己的力量,在這樣至關重要的戰役裡,擔負起整個北唐的家國前途。
年輕人,缺的不僅僅是磨礪和經驗,還有太多太多,別人期盼信任的目光。
曾華熟練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已經變了形狀的護身符,指尖一寸寸地掠過普通老舊的紋路,那是他老娘在他離開洛陽的時候,特意去寺廟裡替他求來的。
當初從淮泗戰場再次返回洛陽的時候,曾華沒有接受任何勢力的邀請,而是第一時間趕向家中去見自己的母親,而母子倆久別重逢後的第一次的相見,卻是他看見自己老態盡顯的母親,在替左鄰右舍刷洗馬桶,賺取微薄的薪資勉強度日。
返回洛陽後的當夜,他遭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暗殺,一次幾乎可以擺在明面上的警告。曾家總歸不會輕易放過那些背棄他們的人。
曾華的母親在那夜的刺殺裡受了極大的驚嚇,可是第二天一早,善良的母親卻依舊在凜冽的寒風中一步步爬上了佛寺山門,替自己的兒子求了一個護身符。
一個母親,或許所能做的並不多,但是她所做的一切,卻都是為了她的孩子。
有什麼東西,像是液體一樣,在深心裡流淌。不能忘記,當日再次離別時,母親的眼角,隱藏著多少不願對兒子說出的擔憂和傷心。一個母親,要眼睜睜看著自己今生唯一的親人和依靠走上戰場?那是一種,怎樣的惆悵?
他抬起頭,看著陣地前洶湧而來的吳軍士卒,目光像是越過此間山呼海嘯的人潮人海,看著雙目滿含期待的白髮老母,看著當日攔馬街前時白憲略帶些玩味的溫柔笑意。看著這一段並不漫長,卻足以改變一生的時光。
有一種聲音不可遏制地在他的胸膛裡碰撞,在咽喉間燃燒。那是從心底裡迸發出來決戰的聲音,曾華厲聲喝道:「弓箭手!射!「
鍾漣的敢死隊中,一部分是跟著鍾漣多年征戰的老部下,一部分是陸雲在軍中替鍾漣挑的敢死勇士,這樣的人,自然是要作為全軍之鋒矢,拚死向前奔湧的,戰鬥已經到了白熱化,連擦拭汗水都已經成為十分奢侈的事。北唐的士兵們用箭射,用檑木砸,用陣地上所可以利用的一切向著源源不斷而來的吳軍士兵發起攻擊。一批批的吳軍士卒被弓箭射死、被檑木滾石砸倒,但隨即又有新的士兵湧上,吼叫的聲音愈發地響亮。在這些吳軍衝擊士兵的後方,全身只帶著弓箭的吳軍弓箭手們,一邊奔跑一邊拉弓。箭矢鋪天蓋地射向北唐的陣地,這些弓箭手的質量遠遠超過一般的吳軍士兵,畢竟這些人中,不乏陸雲憑著過硬的資歷手腕和李濼的大力支持,而從各支部隊中抽掉出來的精銳力量,這些人帶給了唐軍極大的麻煩和創傷。期間不斷地有北唐士兵中箭倒下,唐軍的弓箭手被壓制住,連頭都無法抬起。只能靠那批重型弩機來稍稍遏制頹勢。
若是白憲當年的那一支疾羽未曾解散,決不至於讓吳軍的弓箭手們如此耀武揚威。
「石頭呢!「曾華貓著腰,對著後面的士兵大聲地叫道:」快把巨石推下去!「
後面嚴陣以待的唐軍士兵隨即將早已準備好的巨石一把推下了陣地,這些巨石都是曾華提前做的準備,比尋常的滾石足足大出近三倍,十分龐大。打造之初,便是為了防備今日這樣的局面。陸雲的用兵手段畢竟老辣,若不是提前做了些許安排,之後應對起來會十分麻煩。
這些巨大的石塊從山上呼嘯滾下,每一下的翻滾中都在地面上碰撞出極大的震盪和火花。它們帶著不可阻擋的力量在密集的吳軍士兵群中翻滾,碾壓出一條條血路。攻擊的吳軍死傷纍纍,血流成河。
戰鬥到現在完全就是意志的比拚,儘管北唐軍的一塊塊巨石從陣地上滾下,讓吳軍伏屍纍纍,傷亡慘重,可是戰鬥的吳軍卻一改往常的疲軟,被砸下去一隊,又衝上來一隊。衝在最前的鍾漣身上已經掛了傷,好幾個親兵已經因為替他擋刀擋箭而倒在了地上。
狹路相逢,又能知何人是勇者?
鍾漣不是不怕死,可是他更怕一生籍籍無名。到了今天這樣的時節,鍾漣只能去看清楚往昔他不願意看清楚的東西去低下頭顱和膝蓋,去做出往昔他不願意去做的冒險和拚搏。他知道,若是自己錯過了這個機會,這一生,都不會再進一步。既然要潑天的功勞,那就豁出命來拼!
想到此處,鍾漣的全身幾乎湧上一股巨大之力。十多年來的鬱鬱不得志都彷彿在這一刻如地上的泉水,即將噴湧而出。他大吼了一聲,右腳輕輕一踢,便立時從一邊的屍體上撿起一把橫刀和長矛,雙手牢牢地握住。一躍而起,踏著已辨不清敵我的士兵屍骨向前頭陣地上衝去。
在可以清晰看見對方手中兵刃的殘留血滴的情況下,鍾漣像是一個最勇敢的將軍一樣一路向前。他左手用力向前一擲,長矛重重地刺向陣地上的北唐士兵,同時身子快步向前,右手握刀狠狠地向前一劈,一刀砍下了對面一名唐軍士兵的頭顱,右腿順勢踢出,將屍體高高地踢起,拋向了後方,他的無比凶悍令眼前一名年輕的北唐士兵遲疑了一下,就是這個機會,他單手攀住陣地上的石塊,一躍跳上了北唐的陣地,仰天狂笑,陣地下的吳軍士兵們一片歡呼,數十名親衛跟在他身後猛撲而來。
這名義軍出身的年輕士兵為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的遲疑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他大喊一聲,舉著從自家家裡帶出來的鋼叉,縱身撲了上去,企圖將眼前這名凶悍的東吳軍官趕下陣地。
鍾漣避開那刺來的鋼叉,迎面就是一刀砍在了那名北唐士兵的臉上,將對方的整個身子都砍成了兩截,鮮血濺得他渾身都是,可是他全然不覺。帶著自己的親兵繼續往前。
陣地上的北唐士兵們都紅了眼,十幾人一起揮刀撲上,鍾漣揮動橫刀,和身邊的親衛熟練地結成軍陣,進退有序,極有章法。十幾名北唐士兵全部倒在了鍾漣敢死隊的腳下,越來越多的吳軍士兵也攀上城頭,開始和唐軍近身鏖戰,後面的吳軍士兵源源不斷湧來。
眼見對方的攻勢越來越凌厲,曾華沒有猶豫。穩穩地端起軍中最常見的輕便弩,眼眸輕輕地聚焦成針孔一般的大小,像是草原上躲在草叢裡仔細窺探著獵物的孤狼,目光堅定而充滿著殺意。
許久,他扣動了扳機。
在戰場上多年廝殺的鍾漣,幾乎是本能地覺察到了危險,身子迅速向前一倒,弩箭幾乎是貼著他的後背疾射而過,在他倒地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了幾聲他再熟悉不過的慘叫。
他剛想要爬起,便有一把橫刀劈頭斬下。鍾漣大驚之下,身子貼地迅速滾了幾圈,可是那刀光卻像是跗骨之蟲,緊緊跟隨。
便在這時,有一名鍾漣的親衛挺著長矛從左方刺來,逼的那人後退了半步。趁著這個空當,鍾漣一手撐住地面,稍一用力,整個身子便翻轉了起來,重新站在了地面上,手中橫刀同時向前劈砍。
那名北唐軍官一刀砍斷親衛刺過去的長矛,左手握拳,用力地向前擊出,一拳擊在了親衛的臉上,重重地栽倒在地。緊跟著肩膀向左一晃,劈開鍾漣勢大力沉的一刀,右手同時揮刀向上。
「叮」地一聲,兩把殺人無算的橫刀猛烈地撞擊在一起,巨大的慣性使得兩人都不由地往後倒退了幾步。
鍾漣抬起頭,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對面那位北唐軍官的面容。那是再尋常不過的相貌了,放到人堆裡就會被埋沒。可是眼睛銳利如刀,湧動著不曾掩飾的殺意,全身的肌肉緊緊地繃在一起,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一看便知是在常年第一線作戰練出來的百戰勇士。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遇,撞擊出比星光還要璀璨的火光。
曾華沒有猶豫,身子如獵豹一般躍起,手中的橫刀化為一道白色的匹練,當空向著鍾漣砍去。
「叮」地一聲,兩把橫刀再一次撞擊在了一起,摩擦出星星點點的火花,細密的汗珠在鍾漣的頭上緩緩地滑落,他平時也是自負勇力,可是剛才的一擊之下,雙臂竟然隱隱有些麻木。
便在此時,曾華再一次揮刀攻上,那一招一式都是各**中最常見的步兵格鬥招式,沒有半分巧妙奇特。可是勝在銜接得當,配合得力,使得一招一式都用的恰如其分,並無半點拙劣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