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最後的門戶(二) 文 / 王三木
所以當崔安節提出和議的時候,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抽出劍來,一劍砍翻這些貪生怕死的儒生。而是細細地聽著,最後甚至還願意和崔安節一起出使胡人部落。
因為當時的鄴城,每天都有士兵在逃跑,甚至於投靠胡人部落。這在北唐百多年的軍方史冊裡,是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恥辱」昔日以奉獻和忠誠聞名於世間的北唐戰士們,在胡人強大的攻勢下,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動搖,一小部分人開始放棄手中象徵著軍人一切榮譽的刀劍,脫下伴隨他們南征北戰數十年的戰甲,拋棄了和他們浴血奮戰的同伴,獨自離開了烽火漫天的戰場。
一幕一景,都儘是軍破身死的前兆。誠然,鄴城之內,還有著數以萬計不離不棄的北唐勇士用他們的生命在替北唐的國土和尊嚴誓死守衛,在替這個國家的未來流盡著最後一滴血液。誠然,時銘所部的西軍精銳已經星夜兼程南下,在不久之後,鄴城便將得到十萬訓練有序的西部戰區精銳。
可是戰場上,生死成敗有時只在片刻之間。乃蠻部落若是發了狠,崔伯淵若是真的要做那千古不能挽回的事情,未必攻不下鄴城。未必不能挾涿州大戰之威勢,做成一樁爭論千古的大事。趙德昭或許不是北唐歷史上最傑出的皇帝,但是在如今的朝局下,北唐還無法承受住一任皇帝戰死戰場的代價。
他白牧楚不敢賭,時遁初不敢賭,千千萬萬的北唐朝臣不敢賭,便是趙德昭自己也不敢賭這一局。
於是,一個渾身浴血的將軍,卻要在談判的桌子上,承認自己的戰敗?
這一次白憲內舉不避親,讓他負責烏華山左翼東古嶺至西石口一線的陣地,按理說,這是一個一洗過往屈辱的好機會,只是白牧楚並沒有以往那種大戰之前躊躇滿志,更沒有了身肩重責的喜悅。在經歷了河北戰場上的慘痛失敗之後,年輕的身軀在這樣的時刻裡只是感到深深的沉重,一個將軍的養成,固然離不開勝利的澆灌,但也離不開失敗的清醒。很多的名將,都是在失敗之後,才明白如何去勝利,才明白如何做一個真正的將軍。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總歸是要狠狠地敲打一番他的身軀。
烏華山戰場上的唐軍被迅速組建成了二十個暫編序列的混協軍,一來是軍中吸收了大量的義軍和民兵,戰鬥力參差不齊,軍官數量和士兵素質整體下降。拆成混協軍之後,部隊便於管理,也容易在短時間內培養一大批中下層的軍官,快速提升部隊的戰鬥力。二來是原有的部隊大多被打殘,有些甚至一個軍只剩下了一個大隊和一面軍旗,已經不具備單獨作戰的能力。
換一句話說,今日之烏華山陣地,除了白牧楚、時銘兩人從河北戰場上帶來的數萬精銳兵馬之外,再找不出一支完整的部隊建制,再找不出一支可以稱道的精兵。
事急從權,白憲只能暫時把這些部隊組成了暫編序列。而白牧楚並沒有因為白憲親子的身份而多分到一個軍。他的左翼總共只有五個軍兩萬多人,是烏華山戰場上人數最少、新兵最多、裝備還最差的三不靠陣地。
更令白牧楚上火的是,原本白憲還答應再抽調兩個混協軍左右的兵力支援東古嶺,這讓白牧楚原本懸著的心多少有些落了地,要是手頭上能多出兩個軍的兵力,他便可以在最前沿陣地上逐次構建小段的防線,一步步地把史浩的部隊拉進來打。可是前天鑒聞局傳來消息,東吳的一支偏師已經已經轉道野狐嶺,為了保證烏華山的側翼,白憲讓曾華帶了一個混協軍去了富士口駐防。剩下答應要給白牧楚的一個混協軍,也就留在了大營內聽侯調遣。這增兵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如此一來,白牧楚不得不放棄了原先的打法,不然光是兵力消耗這一塊,也是白牧楚所無法承受的。
現今他手中五個軍裡面,打過仗的老兵連一個軍都湊不出來,戰力最強的居然是河東的一支義軍。想他白牧楚在襄樊從軍,一路而來,接受指揮的部隊哪一支不是赫赫威名的王牌部隊,襄陽的十五軍更是有本事和西部戰區十一軍、第七軍、二十四軍這樣部隊斑斑手腕子的精銳,最差的也是正兒八經的北唐正規部隊。什麼時候指揮過這些草草成軍的雜牌?
而他的對手,卻是一心恢復中原的數十萬東吳大軍。縱然江南不同於北唐,一向是以生產美女和才子聞名天下,吳軍的戰力也確實不如唐軍精銳許多。可是今日的吳軍,畢竟是剛剛攻破汝州,直逼洛陽最後一道天然屏障的北伐大軍。自他們進入中原以來,一路高歌猛進,江南的靡靡春風自兩百多年前的李源之後,再一次吹到了中原這塊自古英雄逐鹿的戰場。自李氏南渡之後,東吳的旗幟第一次站在如此遼闊的山巔上看整個天下的風景。李濼有決心,陸雲有謀略,史浩有為了功名死戰到底的魄力。這個北伐大軍都會被挖掘出極大的力量。
賭上一個國家前途命運的戰役,從來都不會是輕鬆的。
當然,白牧楚也不是看不到此戰的希望。由他防守的東古嶺陣地,從烏華山半腰處而起,條條稜坎向下直通到地面,向上則直通山頂。從山頂放眼四望,吳軍的攻擊前沿陣地張家集、盤清口及附近開闊地區盡收眼底,在此防禦,吳軍在此地的調動、補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吳軍卻看不到山上守軍的情況。
從地勢上來看,便是比之當年韓言賴以成名的鎖河山,也是不遑多讓。當年聲名不顯的韓言能憑藉著鎖河山的地勢一舉擊潰十數萬淮西唐軍,力掃淮泗百年陰霾。今日負天下之名數十載的白憲?
「將軍,吃點東西吧。」一名身穿儒袍,外面罩著一層鎧甲的軍官,慢步走到白牧楚的身邊,將一隻烤熟的野雞遞到他的面前。此人的臉上還殘留著一些書生固有的痕跡,只是一雙像是被溫柔流水細細纏繞的眼眸,不時地流露出鋒利的光芒。原本稚嫩的臉上,也多了一些歲月的滄桑痕跡。
白牧楚毫不客氣地從那只野雞身上扯下了一支雞腿來,毫無名士派頭地就大吃起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楊兄,荒郊野嶺的,你能烤出這樣的野雞,當真是不錯啊。有這門手藝,可是了不得了。說說看,你是不是對雞這個物種,很有一番研究。」
「我們做過酒樓的生意,這是我從家裡一個師傅學來的手法。」那名軍官說著也撕下了一隻雞翅膀來,只是卻沒有放入口中,只是那樣安靜地看著,低沉的聲音裡不辨悲喜,如同黑夜裡吹過山岡的清風。輕聲地訴說:「可惜,那個師傅沒逃出來。」
白牧楚在沉默著沒有說話,眼前的這名軍官是河東大同的子弟,名叫楊源昌。在河北、河東戰事未起之前,此人便已是大同城內的秀才,算不上多麼才華橫溢、年少得志,可是憑著家中殷實的家底,十五歲就中了秀才的文采。也是大同城內多少姑娘家心中的如意郎君了。
後來勃勃人進逼大同,胡人的彎刀砍斷北唐的旌旗。在河東主力被時家抽空在關中時的情況,他便棄筆從戎,和無數祖祖輩輩生活在大同的百姓們一起,在已經陣亡的大同守將孫楚手下當了小兵,也曾參與了時銘剛剛進入河東時的那一場大同大捷。是千萬北唐書生在國難時節的典型代表。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事情若是真的能如最動聽的戲曲那樣進行下去,可能楊源昌這一生會成為北唐歷史上最有名的翰林學士之一,在快致仕的年紀當個兩年部堂高官,死後追封個文忠的稱號。然後被人無數次提及他在那場浩劫中的英武表現。
然而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涿州戰役之後,唐軍在河北戰場上的局勢江河日下。趙德昭急調時銘所部主力南下救援鄴城,而為了行動的保密性。時銘事先並沒有通知河東北部的各地駐軍,結果大同未及準備,原本協助守軍防守的民兵也都刀槍入庫,回家耕田。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大同守軍在孫楚的指揮下,不失尊嚴地替這個將他拋棄的國家戰鬥到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可是因為兵力上的絕對劣勢,大同城被勃勃、乃蠻的聯軍攻陷。守軍幾乎全部戰死。
沒有言語可以描繪的出大同城破之後,胡人對城內百姓進行了何等慘烈而無人道的劫掠,對於這座讓成千上萬名胡人死去的北伐堅城,不論乃蠻還是勃勃,都沒有一絲一毫要將其放過的意思。在入城的那一刻起,乃蠻和勃勃的將軍們,便下了三日不封刀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