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 一夜魚龍舞(中) 文 / 王三木
那少年吃的很快,最後竟是把碗端起,連湯水都喝了乾乾淨淨。
老張餛飩雖然好吃,但是來往人群也少有人吃的這般乾淨。更何況少年一身儒衫雖不算巧奪天工,但也絕非地攤上所能買到的東西,一身氣度更是沉穩自若。一看便知是非常人物。5
「大哥哥,你很餓嗎?」若若慷慨地拿出了那個已經被她添得只剩下尾巴的糖畫,豪邁的說道:「我請你吃糖畫。」
書生臉色微微漲紅,稍稍用力地拉了拉若若的袖子,狠狠地翻了個白眼過去。要是眼前這個少年還會為了生計發愁,那皇室真該用頭去撞牆了。
少年好脾氣地笑著。記憶不受控制地奔騰流淌,是多少年前,兵荒馬亂,凍餓街頭,為了一個硬的石頭一般的饅頭,費盡心力,鼻青臉腫。是多少年前,寄人籬下,受盡屈辱。為了一頓不挨罵的飽飯,通宵達旦,熟讀經史。是多少年前,流浪天涯,風餐露宿。在孤獨的深夜裡,一口口地咬下,青澀的野果。許久,輕聲道:「因為以前,常常吃不飽飯啊。」
可能,只有真正餓過的人,才能,真正去珍惜,每一分食物的力量。曾經,那麼多的痛苦和艱難,那麼多悲傷的故事,又怎麼可能讓一個被甜蜜和幸福包圍的小孩子所明白。感同身受?終究不過是一句玩笑。
此時隔壁桌的幾個錦衣少年正在激烈討論著秦淮河爭奪花魁之事。建業城內向來不乏冰肌玉骨,顧盼生輝的美人。這些被諸大花樓養在深閨的女子,日夜習練琴棋書畫,常常比那些朱門大戶的千金還要氣質卓遠。而這些青樓酒肆也常常在秦淮河中舉行花魁比試,每一次都是從者如流,車水馬龍。獲得勝出的那家青樓更是名聲大震,之後的日子必定財源廣進,門欄都將被踏破。
「叔叔,我們去看好不好。」若若的臉上露出嚮往的表情,對於這些年紀小小,養在深閨的小孩來說,所有不曾見過的東西都是那樣地新奇且充滿誘惑。
「不行!」書生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你要是再吵,吃完餛飩就帶你回家。」
若若嘴巴一歪,作勢就要哭了出來
「不要來這一套。」書生狡黠地看了若若一眼,輕聲道:「今天爺爺可是不在。」
若若立馬止住了哭勢,靈動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像是也明白了在失去爺爺這個強力後援的情況下,自己這屢試不爽的一招,恐怕也極難奏效。
「大哥哥,你帶若若去吧?」若若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道:「若若好想去?」
「若若!」書生臉漲得通紅,顯然沒有料到古靈精怪的侄女會祭出這樣的殺招。對著少年歉意笑道:「侄女頑皮,叨擾了。」說罷便抓住了若若的手臂,低聲道:「不要鬧了,快點吃完,帶你去就是了。」
若若像是個偷到雞的黃鼠狼一樣開心地笑了起來,目光流傳,一副我就知道你要敗給我這一招的樣子「大哥哥,你去秦淮河嗎?「
少年淡淡一笑,俊秀的臉龐籠罩在昏黃的光暈裡,輕聲道:「秦淮河風流旖旎,在下自然要去看一看啊。「
「那我們一起吧。「
「額……「少年看向書生,目光裡是一絲絲地探究。
「兄台若是無事,不妨和我們同游秦淮。」書生靜靜地看向少年。雖然此人立場不同,但是對於自己卻並無惡意。秦淮河三教九流,龍蛇混雜。這次偷跑出來又未曾帶府中的高手。此人的手段,可是能夠大大保證那個鬼靈精的安全。
少年目光閃動,像是深深地看透著書生的心中所想,淡淡笑道:「固所願,不敢請耳。」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此刻華燈初上,秦淮河裡早已擠滿了大大小小的畫舫,世家公子、清流狂士、富貴豪商。或帶著書僮小廝,或紙扇輕搖,孤身一人。都要湊湊這亂世之中,萬千女子輕歌曼舞的風流盛事。
秦淮中央停著一艘黑木描金的畫舫,船頭掛著數盞華麗宮燈,燈火耀如白晝。一妙齡女子緩緩走出,冰清玉潔如水中蓮花,楚楚動人之間又帶著顛倒眾生的風采,正是連奪三年秦淮花魁的柳朝雲。
柳朝雲者,蕭姓女子,碎銀三兩,七歲便賣與秦淮柳家。淒慘度日,孤苦無依。心中縱有千般苦楚,萬種屈辱,亦不過吞嚥肚中而已。飄零江湖,自是與草木同朽。
時蘇公者澈,當世琴中聖手。宴飲好友於柳家花樓,撫琴於庭中。曲畢,問於眾人,吾腹中所藏者何?眾人皆醉於琴聲而不解其意。唯朝雲笑道:「蘇公腹中,皆是不合時宜。」
蘇公撫掌大笑,謂,此吾一生知己也。遂親自為師,教其琴曲。後數年,朝雲名動秦淮,艷名之盛,直達洛陽、成都。
「如此佳人……」書生收回目光,看向少年,輕輕笑道:「兄台可覺傾城否?」
昔年東吳宣帝魚服出訪,正值花魁選舉,一時意動,便讓內侍告訴評選之人,要欽定一名女子為花魁。誰知卻被當時的花魁評選乃是柳雍,大罵「如此庸脂俗粉,豈能定做秦淮花魁。「
柳雍其人,少時便負盛名,詩詞歌賦、經史子集無有不知。填詞作曲,撫琴作畫更是不做當時第二人想。然性情不羈落拓,殿試之時,竟是大醉而至。惹得宣帝大為不快。淡淡道:「不如去做酒國宰相。「
那柳雍也當真昂頭就走,就此釀酒為生,當也做得家財萬貫。更因其不畏皇權,生性浪蕩,為諸青樓女子所仰慕。至其死時,秦淮女子更是爭相扶棺出送,甚至不乏遠從幽燕趕至的女子,倒也是千古未遇的恩寵。
那一日的花魁早已作古,只是這一段佳話,卻是永遠流傳下來。
書生以宣帝比於此間少年,自然是點明了他皇室一系的身份。
「秦淮花魁,自是傾國傾城。」少年淡淡一笑,道:「只是姑娘那夜素衣飄然,當也讓人恍覺仙境。在下也是差點就迷了路了。」
書生臉色一紅,淡淡道:「決死淮泗,聲震天下的韓將軍,也是如此會說笑話嗎。」
韓言見其點破身份,倒也只是一笑,道:「江南多佳麗,古來如此。」
此時柳朝雲雙手已撫在琴上,一縷琴音卻從船頭幽幽飄出,如同春雨入江一般點點滴滴融入心扉,又似雪蓮飄舞般透著清幽潔白之意。
眾人皆是聽得如癡如醉,那艘畫舫之上,更是溢出白色的輕煙薄霧,慢慢的將柳朝雲籠罩其中,整個身子在霧中若隱若現,直如夢中仙境。
「倒真是費盡心機。」韓言神色淡淡,語氣平淡如水,卻也不知究竟是歡喜,還是厭惡,輕聲道:「清風陣陣,那霧卻凝而不散。這如夢環境,真是妙不可言。」
書生不覺看了韓言一眼,她是家中**,天資聰慧。父親也常常和她闊論天下局勢。她知道,眼前這個剛剛從淮泗浴血而歸的將軍,堅守在那孤城,苦苦算著天時,期盼著那場大霧,才在城中拼上了所有,決死北唐。
為了那一場恰如其分的大霧,他費盡了心神,苦苦等待。
但是今夜。就在這風光旖旎的秦淮河上,有人為了一個花魁的頭銜,如此輕而易舉地,借來了他苦苦籌劃的大霧。
她甚至覺得自己看得到那少年眼中深切掩埋的悲傷,一場風月場上的花魁選舉,竟是,重過數十萬百姓的身家性命,重過一個國家的前途命運。
生命中第一次,她看向這滿城繁華的同時,感受著深入骨髓的悲涼。
「叔叔你抱我起來了!」年紀小小的若若生氣地嘟著嘴,不滿地大叫起來,道:「人家也要看了。」
書生無奈,只能將她抱起,大概今夜最悲慘的決定便是帶著個鬼靈精一起出門了。
「大哥哥,你為什麼不笑呢?」若若好奇地看著在場諸人撫掌稱讚,唯有韓言一人神情淡淡。她年紀尚小,自是不明白這些人為何如此興高采烈,卻更奇怪與這些人形成鮮明對比的韓言。她和韓言認識尚短,然而小孩天性,願意陪她玩耍,照顧她情緒的人,在她心中,地位便是牢不可破了。
她仔細看了看畫舫上宛若仙子的柳朝雲,語氣裡是滿滿的不容置疑:「大哥哥,你是不是覺得她不漂亮啊。」
此言一出,倒是有不少男子紛紛側目,目光炯炯,怒氣滿滿。畢竟柳朝雲名動秦淮,對其仰慕之人,車載斗量。只是看在一個孩子的份上,也都只能微微搖頭歎息,大有小孩子就是什麼都不懂的意思。
韓言微微一笑,伸手去捏孩子的臉頰,道:「那可是秦淮的花魁,自然是傾國傾城的。不過……」他話鋒一轉,看向那秀麗書生,目光裡有絲絲促狹的光芒。輕輕笑道:「尚不及你姑姑的動人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