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一夜魚龍舞(上) 文 / 王三木
江南富庶,向為天下之最。平日裡廟街燈會已是熱鬧非凡,此次更兼韓言力保淮泗不失,深為東吳揚眉吐氣。這一夜,不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是身穿錦衣,盛裝出行。
建業城內流光溢彩,各色各樣的絢爛花燈爭奇鬥艷,夜色與燈火交相輝映,街道上更是熙熙攘攘,人潮湧動。不少富貴人家費盡心思彰顯身份,競奢賽富,金銀、琉璃、珠玉裝飾成寶光四射的華貴燈盞,更有許多人家在門前高台,令人在台上表演百藝雜耍,精彩紛呈,引來人潮如湧,還有一些心思靈透對店家在門前擺了綵棚,裡面懸出燈謎,擺了錦緞金銀作為彩金,引得無數男女皺眉苦思。而這些店家卻在暗中賺足了銀子。
大街之上,一個面目清秀,身穿儒衫的書生正緩步走在街上,他的手邊是一個五六歲模樣,粉琢玉漆的女孩。女孩一隻手勾著那書生的右手,另一隻手正拿著一根鳳凰模樣的糖畫,小嘴一下一下地舔著。
「姑姑,接下來我們去哪裡啊?」
「不是讓你叫我叔叔了嗎。」那書生故意板下面孔,道:「小心我以後不帶你出來。」
「你本來也常常留下我一個人的。」女孩鄙夷地看了書生一眼,然後又急急地舔了一口糖畫,含糊不清地說「要不是我跟的快,今天你又要把我丟下了。」
書生的臉像是微微地紅了一紅,道:「亂說,我怎麼會是這種人。」
女孩愈發鄙夷地看了書生一眼,黑瑪瑙一樣的眸子斜斜的向上一瞟,那意思分明是,你就是這種不上路的人。
書生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腦袋,輕聲道:「若若要宮燈嗎?「
「不要啦。「女孩微微搖了搖頭,一臉你的追求很有問題的樣子。道:「家裡的宮燈多得堆成了山,我才不要這些一樣的東西。」
「那你說,你要什麼?」書生微微擦著額頭,一副我就知道你這個小鬼很是麻煩的樣子。
「去吃老張餛飩吧。」若若烏溜溜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像是一隻小老鼠面對著滿缸的大米,一臉幸福憧憬的模樣「那裡的餛飩好好吃,可是每次買到家裡的都不好吃。」
「上次有人吃了那餛飩鬧肚子。」書生微微咳嗽了幾聲,道:「然後替某人帶餛飩的我,被罰抄了二十遍女戒。」
若若一下子抱住了書生的手臂,奶聲奶氣地說:「姑姑對若若最好了。」
「不要用你的糖畫在我衣服上畫畫。」書生一臉無奈地看著古靈精怪的侄女,歎息道:「那過去吧!今天這麼熱鬧。那該死的老張不知有沒有提前收攤。」
江南富庶,飲食多有講究,各色小吃更是不勝枚舉。這餛飩不過是最最普通不過的一種而已。「老張餛飩」更是在平凡不過的一個小吃招牌。上到公侯王族,下到販夫走卒,都曾吃過。
然而這老張餛飩,卻是建業城內,極為不平常的一個小吃攤。
無論何人,無論何時。你都可以坐在他家的板凳上,一邊和他聊著天,一邊等著餛飩的出鍋。但是,他每天只做八十碗餛飩,賣完就走。無論你什麼身份,都不會再理睬你。
無疑,這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可是在建業這樣的皇城腳下,總有一些人,想要通過一些特權,獲得一些特殊。
而這,無疑又成了老張的一大特點。
他可以多做,給那些達官貴人去嘗個鮮。但是多做的那些餛飩——大部分人吃了以後,都不得不和茅房多說了幾次「我來了!」「我又來了!」「我又要來了。」
戲弄這些貴人,自然會有不小的麻煩。也曾有人打上門來,用刀指著那老張,問他是哪來的膽子敢這麼做。
老張神色如常,笑道:「膽子太小,一緊張,就不知道怎麼包了。」
那人被氣的笑了起來,說那你現在給我包一碗
老張依舊笑,已經被您嚇破了膽,忘了怎麼包了。
江南的世家雖然很霸道,但畢竟是數百年積澱下來的世家。不會為了這些些許小事,做出一些沒品的事來。
事情的結局在江湖上流傳的版本至少也有十多種,人們已漸漸不去在乎老張那奇怪的規矩,只是常常耐著性子來這裡吃上一碗,十文錢的餛飩,聽老張和人天南地北地侃上幾句大山。
而這位書生,顯然是其中長客。燈會才剛剛開始不久,老張那七八張桌子的餛飩攤已經坐滿了人。其中既有錦衣玉裘的王侯公子,也有粗布麻衣的赤腳閒漢。空氣裡,是滿滿的蔥花和餛飩的味道。
「老張,還有位子嗎?「那書生看著熟悉的人滿為患的場景,在心底無聲歎息。
一個身材矮胖的老人正瞇著眼睛,細細地看著鍋裡翻滾的浪花,連頭也不曾抬起來片刻,沒好氣地說道:「就這麼大的地方,位子有沒有,你不會自己看啊。」
一位錦衣公子輕輕笑道:「楚國公府的少爺不是要替你出資蓋個酒樓嗎?是你自己不要的啊。」
「小老兒這麼大年紀了,照看七八張桌子都有點吃不消。」那老張一面撈起鍋裡的餛飩,一面含糊不清地說道:「場子一大,估計你們都得拉稀。」
小小的餛飩鋪裡頓時笑聲一片。
「讓讓,讓讓。」老張一面把餛飩端上,一面把兩個客人從兩張椅子趕在了一張椅子上,抬頭招呼著那書生,道:「要吃餛飩,還來這麼晚。」
「謝謝老爺爺。」若若手舞足蹈地跑了過去,也不在乎那椅子上是否粘了油漬,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書生微微苦笑,坐在椅子上等著餛飩的出鍋。
「你是那天迷路的大哥哥嗎。「若若盯著她身邊的一位少年,脆生生地說道:「姑姑說,晚上一個人出去是會遇到大灰狼的。你遇見了嗎?」
「若若!」書生急急地叫了一聲,目光裡帶了些許責怪的味道。
「大灰狼晚上也是要睡覺的。」少年一襲青色儒衫,目光深沉,輕輕笑道:「你那姑姑是要騙你入睡,才說這些的吧。」
若若聽罷之後,斜眼看了那書生一眼,目光裡滿是我就知道你的人品大大不可信,以後再也不會相信你了的樣子。
書生臉色一紅,少年顯然已經看破自己女扮男裝的樣子,而且對於自己的身份想是瞭如指掌。
「大哥哥,那天你是偷偷跑出來,找不到家了嗎?」
少年淡然一笑「算是吧。」
若若一下就來了精神,眉目間儘是神采飛揚的味道,急急問道:「你是怎麼跑出來的。」
「這個嗎……」少年沉默片刻,看著女孩天真可愛的笑臉,心裡面竟也感受著些許溫暖的東西在流淌。慢慢道:「等你長大了,自然就可以逃出來了。」
「可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呀。」
「額,這樣啊。」
「哼。」若若把頭一抬,一副你才知道的樣子,板著自己的手指,驕傲地對著少年說道:「從去年開始,我就開始自己吃飯了,還會自己穿衣服呢。「
那書生一口茶水卡在喉嚨中,差點噴了出來。
而若若身邊的少年倒是一臉平靜的樣子,那樣真心地對著女孩笑道:「那可真了不起。「
若若嘿嘿一笑,一副那是當然的樣子「大哥哥,那你後來找到回家的路了嗎?「
「找到了。「少年溫聲道:「只不過,找的有些久。」
若若歪著腦袋,像是在仔細思考著偷跑出來的各種利弊,就像是一個人到了冬天在為明天穿哪件夏天的衣服出門而感到深深的焦慮。
此時,熱氣騰騰的老張餛飩終於端了上來。數十隻晶瑩剔透的餛飩盛在幾隻粗製濫造的大海碗裡,幾絲蛋皮飄在湯麵上,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書生從老張處又討了一隻小碗過來,把若若碗裡的餛飩先夾到小碗裡,替她吹涼,然後再送進她的嘴裡。
若若的小嘴一邊艱難地咀嚼著餛飩,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快點,快點。」全然沒有在乎那書生一個接著一個翻過來的白眼。
曾幾何時,你也曾有人這般替你吹涼,一口一口地餵你吃飯嗎?你又是不是,把那一段時光,深深地掩埋在心底?同著那無數悠悠過去的歲月,同著那一去不復返的記憶,一起,流過了淚。
少年目光深深,古井一般深邃難明的眼眸裡,無數的光芒和思緒輕輕地閃動。看著近在咫尺的書生和若若,竟是有一種情緒,自堅硬的內心深處,輕輕地開始碎裂。有一種壓抑了太久的東西,像是決堤的洪水,洶湧流淌,淹沒了所有的心扉。
他舀起一顆餛飩,放入嘴中。那真是極好的滋味,遠遠勝過當年阿嬤(吳越明州一帶對於母親的稱呼)給自己包的餛飩,可是一口一口之間,卻儘是湧起幼時一家老小圍在一起的樣子。少年的臉上依舊平靜含笑,只是有一顆眼淚,悄悄地從臉頰劃過,跌入碗中。
「大哥哥你怎麼啦。」看見少年流淚的若若顧不得還未吃完的餛飩,急急地用從書生出拿來的手帕,替少年擦淚。顯然是對這個陌路相逢的人很是投緣。
「太好吃了。」少年平靜地說道:「所以感動得哭了。」
書生看了那少年一眼,顯然是不相信有人居然在這般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般連豬都無法完全相信的理由。
若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低頭又吃下一隻餛飩,像是在仔細感受著讓人流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