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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十一章 最憶是江南 文 / 王三木

    江南的遠山總像是染著綿綿的霜痕和冷意,彼岸的潮水輕輕地拍打著寂寞的空城。海上升起的明月,悠悠地越過故舊的女牆。

    它是曾染過胭脂的,但幸而未濃,還保留著一絲絲血性的骨氣。它是曾深深流過淚的,但幸而在最後的時刻,止住了淚水,握緊了刀劍。

    這裡負山帶江,長衛護之雄,群山拱翼之嚴。鍾山如龍蟠曲伏東南,石頭山似猛虎雄踞江濱,同那滾滾流逝的江水,一同見證著多少英雄的崛起與隕落。

    二百九十七年前,當慕容長峰的鐵蹄席捲了整個漢家江山,千萬漢人被踐踏在異族腳底匍匐喘息,死亡載途、哭聲震野,民怨而軍益不振。

    是這裡!成為漆黑夜晚裡最後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焰!直到那黎明的來到。

    帝國的皇子站在風雨飄搖的建業城頭,對著流離失所的千萬漢家兒郎,對著一百七十餘年的祖宗基業,更彷彿,對著數千年赫赫威名的漢家的榮耀。大聲地說出那句至今都在深深流傳的誓言「江南雖大,已退無可退,此處,便是決死之所在!」

    那是一場怎樣震爍古今的戰役,到了今日,仍被人細細地讚揚與評頌。

    城內,是萬千少女的輕歌曼舞。城外,是無數兒男的馬革裹屍。

    城內,是胭脂染就的風流。城外,是鮮血匯聚的傷痕。

    而今天,這座數百年風吹雨打的江南古都,又現得格外的不同。

    自李氏倉皇南渡,建立東吳以來。雖不乏君王勵志,良臣名將。但是百多年來。在淮泗之地,吳軍非望鹿奔北,則聞風先逃,曾不能以一矢相加,一敗再敗,一退再退,盡失膽勇銳氣。曾幾何時,北唐驃騎甚至飲馬長江,險些兵臨建業城下。

    然而今日,一個才剛剛崛起的韓言,竟憑著萬餘兵馬,在剛剛收復的壽春,抗擊著上十萬的北唐大軍,力保城池不失。

    那是怎樣許久都未曾聽到的傳聞,又是怎樣,讓一城百姓在震驚之餘,陷入深深瘋狂的戰績?

    上至宮闈,下至黎明,無人不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吳人十萬軍。」無人不知韓言當日在城樓上的一番錚錚誓言,無人不知壽春整整一座城池的滔天勇氣。

    此番韓言功成回朝,竟是皇上親自率百官出迎,恩寵之盛,已是東吳歷朝所難有。

    成千上萬的百姓擁擠在入城大道的兩側,,往日裡十文錢便可要碗酒閒坐的酒樓,早已是翻了十倍不止,而那些富麗堂皇的樓閣,更是早早被人定了位置。一城的男女老少,都想要一睹這位少年將軍的風采。

    維持秩序的皇城禁軍甲冑鮮明地站立兩側,在今日這個特別的場合裡,擔任警戒的清一色無難軍士卒。皇室嫡系中的嫡系。大道的盡頭是皇家的明黃傘蓋。羽扇寶幡及一眾身居要職的部堂高官。

    「真是好大的場面。」一家臨街樓閣的靠窗位置上,坐著一個身著錦衣的男子,俊秀的臉龐上掛著不曾掩飾的諷刺和冰寒。滿是挪揄地說道:「李濼倒是不遺餘力。」

    「慎言」坐在他對面的男子眉頭微微一皺,道:「如今這個局面,皇上擺駕出迎,不過是題中應有之意。」

    「淮泗易主,韓言當真是居功至偉。」錦衣男子仰頭喝下一杯烈酒,道:「昨天朝會,李濼竟要許以封侯,都督淮泗諸軍事。蘇子休,李濼當真是步步緊逼啊。」

    「成王敗寇而已。」那名叫做蘇子休的男人神色依舊淡淡,黑瑪瑙一般的眸子看了對面的錦衣男子一眼,又看向窗外。慢慢道:「我們與皇室,本來就是不死不休,誰倒下了了都怨不得別人。白憲何等威名手段,統軍十萬竟是飲恨壽春城下,韓言大才。都督淮泗應當應分,封侯不過是李濼扔出的一個台階,就是我們不反駁,他也未必會封侯韓言。此人年紀尚輕,功高震主,非是保全之道。不過皇上的權謀手段倒真是令人心驚。方家到底是敗了。可是吳延年,不過是一個方書瑤,何至於斯?」

    「不過一個方書瑤!」吳延年猛然閉上雙眼,神色間一片木然,總有一段時光會在我們的心間流淌,我們透過著早已褪去青澀和稚嫩的目光,輕輕地看著,那時我們的天真模樣。那是烏衣巷的空地上,是不是總有一群歡樂的孩子,那開心的笑容,像是冬日裡最溫暖的陽光,溫暖著那片被權利和**緊緊包裹著的土地。

    「吳延年!蘇子休!你們快出來!」

    「幹什麼!」兩個瘦弱的男孩躲在門房後,顫慄著身子,大聲地說道:「今天我們要去王先生那裡練字,不能陪你們玩!」

    「胡說!」一個粉嫩的小女孩雙手插著腰,鄙夷的說道:「王先生在我們家呢?你們去哪裡練字!趕緊出來陪我們過家家酒!」

    「我們肚子疼!」「腰疼!」

    「你們再瞎說!」門外的小女孩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道:「你們再不出來,我就去告訴吳伯伯和蘇伯伯你們偷看我洗澡!」

    「哪有!」「胡說八道!」

    兩個小男生一下子衝了出來,臉色漲得通紅,激動地對著那小女孩說道:「誰看你洗澡了!」

    「嘿嘿。」小女孩奸詐地笑著,像是一個剛剛得手的狐狸,一把抓住了兩個男生,大笑道:「今天吳延年當我相公,蘇子休當我兒子!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指節因為過分的用力而顯得格外蒼白,許久,他睜開眼,牢牢地盯著身前相交多年的好友,一字一頓道:「她如今,生死不知。」

    時光裡的姑娘,她陪我們度過了那些稚嫩和荒唐的歲月。可是後來,她又去了哪裡?

    「你能怎樣?」蘇子休坦然面對著吳延年的灼灼目光,聲音裡是不起一絲波瀾的平靜「自古風塵出俠女,仗義每多屠狗輩。我們這些人,不過是被家族權勢縛住了身體的蜉蝣,轉眼便是過了一生。你又憑著什麼?去對人說天長地久?」

    吳延年沉默不語,似是全身都在輕輕顫慄,他倒了一杯酒,低頭飲下。只是這酒中,又混雜了多少情愁,多少過往。

    「你幾時動身去武昌?」蘇子休緩緩替好友倒上了一杯酒,淡淡道:「吳大將軍坐斷江漢,麾下數十萬敢死勇士,卻常年為家族所縛。不過,如今風龍雲虎,孟渝雖然敗在襄陽,卻挫動了北唐的襄樊根基。你去襄樊之後,未必沒有追亡逐北的機會。」

    「功名當在馬上取。」吳延年看向窗外湧動人潮,更彷彿,看向那個青梅竹馬,淺笑盈盈的女子。慢慢道:「小時候,我們說過,要一起去洛陽看牡丹的。」

    便在此時,一陣低沉肅遠的號角聲響起,厚重的城門緩緩開啟。

    六朝古都,江南佳麗地,也在這一刻,陷入深深的肅穆之中。

    升到正盛的陽光,一點一點地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痕跡。然後,一點一點地開始凝結。

    剎那間,百姓的眼中出現了無邊無際的的青色水潮,一寸寸地席捲而來,在陽光下折射著滲人的寒光,淹沒了眾人所有的視線

    青衣鐵甲的精銳,分作六列,嚴陣肅立。當先一人頂盔貫甲,青色披風於風中獵獵飄揚,胯下戰馬毛髮灰褐,雜亂不堪,卻體格健壯,神采飛揚。他一馬當先,隨後的六列騎兵依序而行,整齊劃一。嗒嗒馬蹄,一下下地敲響在建業的甬道之上。

    禮樂畢,頂盔貫甲的將軍勒馬駐足,右手微微一抬,身後將士立時止步,果決乾脆。

    將軍翻身下馬,緩步走到那明黃傘蓋之下,解下腰間佩劍,遞與內侍。而後微微低首,屈膝側跪下去

    傘蓋下的東吳天子抬手虛扶,隨行的禮部官員,展開皇綾,宣讀著犒封御詔。

    遠遠看去,一身的青衣鐵甲於陽光下,熠熠生輝,光彩奪目。將軍恭敬地雙手接過詔書,起身,面對著隨行諸將士,昂聲道:「吾皇萬歲!」

    這個聲音是如此的年輕而又充滿威嚴,在這個舞榭歌台,處處風流的江南古都裡久久迴盪。

    剎那間,潮水一般湧來的將士,齊齊的發出震天的三呼萬歲的聲音,連瓦礫間的泥土,彷彿都在輕輕的顫抖。

    「方家敗得理所當然。」吳延年看著窗外赫赫威儀的淮泗將士,澀聲道:「這些人一戰之後,竟是精銳如斯。」

    韓言麾下的軍隊,本是由逃兵和平民組成,由一群從不被人相信的人組成。然而,就是這樣的一群人,堅守了壽春,阻擋了十萬北唐大軍,光復了淮泗數百里沃土,做成了東吳數代人都未完成的夢想。

    我們可以被人看輕,可是我們不能放棄自己的夢想

    這數百血戰餘生的勇士,甲冑上,是滿滿的征塵,是滿滿的風霜,不曾洗去。

    他們從淮泗的戰場浴血而來,用敵人的血液,染紅自己,一身的風采。

    那刀,是殺人的刀。那劍,是殺人的劍。那人,是殺人的人。

    那刀、那劍、那人?是東吳在淮泗冉冉升起的希望,是不再被人看輕的驕傲。

    「皇上圖謀方家久矣。」蘇子休看著遠處山呼海嘯的將軍,目光裡流露出由衷的讚歎,平聲道:「韓言身世成謎,兼修劍閣與大昭寺兩家秘法,又對北唐恨入骨髓。想來是父母家人死在淮泗的孤兒了。方家數百年權勢熏天,卻在淮泗一敗再敗。」他微微搖了搖頭,笑道:「如今韓言軍功赫赫,擊退白憲,淮泗百姓,恐怕……」

    後面的話,他雖沒有說出口,但意思已是再明顯不過了。

    「多少人都盯上了這顆頭顱。」吳延年緩緩說道:「北唐鑒聞局何等赫赫威名,卻也折戟沉沙。道上已有人放出消息,說是六十萬兩買韓言的性命。這些日子以來,建業可是多了不少的生面孔。」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蘇子休臉色淡淡,道:「便是趙德昭那樣的貴重身份,也不過是一百五十萬兩。多少成名高手前赴後繼,死在北唐宮中。韓言才剛剛崛起,已是這般光景。京兆尹,可是有的忙了。」

    「沒想到白憲數十年縱橫不敗,竟然敗在壽春。」吳延年微微搖了搖頭,歎息道:「若是他約束部眾,決不至於一敗如斯。」

    「韓言便是看準了他久在內閣,執掌軍權未久才敢放手一搏。誘敵、潰軍、焚糧。步步置死地而後生。若不是白憲領軍,那十餘萬北唐大軍,估計都要死在追亡逐北之中。」蘇子休緩緩喝下一杯酒,看著漸漸散去的百姓若有所思,淡淡道:「那夜城中究竟是由誰開始劫掠,也是一樁無頭公案了。」

    「你是說?「吳延年不可置信地看著好友,道:「韓言……」

    「若非如此,那些世家的死士怎麼可能交到韓言手中。「蘇子休慢慢地把玩著手中通體晶瑩的酒杯,話語裡帶著一絲絲的敬佩」若其敗了,白憲縱然能約束的了唐軍一時,也無法保證長久。如今死者雖多,總是遠遠少於活下來的。「

    「是你蘇家打探到的消息?「

    「這種事怎麼可能打探的出來。「蘇子休無所謂地笑了笑,輕聲道:「唐軍剛入場就亂了,然後天降大霧,最後白憲的中軍被亂軍衝散。這些若是巧合,那才是咄咄怪事。」

    「韓言若是這般不擇手段,不拍淮泗百姓恨其入骨嗎?」

    「淮泗百姓恨得是北唐。」蘇子休淡淡道:「而韓言,是唯一敢戰北唐,能戰北唐的人。」

    吳延年沉默不語,東吳與北唐在淮泗相爭百多年,卻只單單出了一個韓言。所有百姓都將其當作了力挽狂瀾的蓋世英雄。縱使用了些許手段,也絕不會影響他接掌淮西。

    甬道邊,擁擠的人潮漸漸散去。只是大街小巷的聲音裡,都分明是在討論,韓言的事跡。

    方家?那個曾經主宰淮泗,入主中樞的數百年的赫赫家族,已完全被遺忘在了眾人的視線裡,隨著那輪西沉的斜陽,一起淹沒。

    這就是,成王敗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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