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血戰到黎明(二) 文 / 王三木
西城區一戶富貴人家的莊園已經被守軍改造成了一個簡單卻不失堅固的前沿指揮陣地.城內守軍的最高軍事長官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血肉模糊的戰場.
戰鬥進行到現在,守軍在第一階段的作戰任務可以說是非常成功.從韓言第一天入主壽春的時候就清楚,無論他如何努力,在沒有戰勝過白憲的情況下,他永遠不可能得到城內那些世家的真正支持。一個人或者一支軍隊在沒有確立自己的價值和實力的情況下,所能得到的,更多的是不信任。
襄陽的危在旦夕必須要白憲做出一個選擇了。既然如此,韓言決定引蛇出洞,放手一搏。在洞察了北唐在城內的絕大部分佈置以後,韓言暗中對那些投靠了北唐的世家進行了高層的軟禁或清洗.並且將計就計,成功殲滅了數支攻入城內的唐軍.
白憲此戰,除了要重新奪回壽春,確定北唐在淮泗的絕對地位以外.最重要的一點便是韓言的項上人頭.所以他採用了鐵壁合圍,分進合擊的策略.
如果韓言此刻手中能有超過四個整編軍的實力?白憲此舉無疑自取滅亡.但是雙方的實力實在是相差過大,韓言雖然有大批民力可以調動.卻無法對唐軍形成有效打擊.
所以今夜對於白憲來說,失敗並不可怕,他只需要一次勝利,便可以將韓言費盡心力組建起來的淮西軍打入深淵.而這個契機,出現在了西城門.
顧家!成為了韓言整個精密計劃裡唯一不可預料的漏洞.並且,形成了致命.
佈置在前面的一線反攻部隊進展並不順利.對面的指揮官在入城之後並沒有並沒有像其他部隊一樣,貪天之功襲擊將軍府.而是步步推進,牢牢地控制著城門地區.而原先這一地區的戍衛部隊不是被遲緩增援,就是軍官遇刺身亡,部隊陷入癱瘓.使得守軍錯過了最佳的反擊時間.顯然,對方早已在暗中籌謀了無數次。
"真是教科書一樣的防禦."韓言看著對面在極短時間內構築出來的工事掩體,眼睛裡閃爍著不能停息的光芒。今夜的戰局已經出現了轉折的契機。如果不能迅速地奪回,那麼接下來的戰鬥必然會出現極大的變數。年輕的將軍用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要成為一場戰役的關鍵了嗎?"
城門口的地形相對開闊,並不十分擁擠.這使得守軍可以一次性地投入極大的兵力.月色下大批的守軍士兵連同那些剛剛踏上戰場不久的民兵像海浪一樣侵襲著唐軍的陣地.
此刻的曾華,手心裡是滿滿的汗水,後背的衣衫像是剛被雨水沖洗過一樣.他曾無數次在漆黑的夜晚期待著自己獨領一軍,決死陣前的模樣.卻從來都不曾料到,自己會在最初的戰役裡被委以如此的重任.雖然他和對面的韓言的年紀相仿,但是此刻兩人的聲名和成就卻是天差地別。一個是在淮泗威名赫赫,捲動了天下風雲的東吳大將。一個卻是剛剛才被白憲點撥的尾流人物。
曾華很清楚地知道,像他這樣沒有後台背景的小角色。一旦錯過機會,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出頭的機會!
"弓箭手掩護!第一,第二,第三隊列出擊."
面對著咄咄逼人的守軍,曾華並沒有一味地退讓.壽春這座城池,已再不是那個一隊弓箭手就可以讓一座城池瑟瑟發抖的時代了.太多的退讓和軟弱,只會激發他們掩埋在心底多年的憤怒和驕傲。越是虛弱的時候,越是要展現出自己的決心和戰力。如今白憲麾下的軍隊雖然大多都是地方的守備部隊,戰力無法去和第七軍、五十二軍這樣的隊伍相比較。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從洛陽走出來的天子禁軍。那可不是光會踢正步的樣子貨。
深沉的黑甲洪流像是從高山頂端突然墜落的瀑布.生硬地撕裂了一切的阻擋.
很快,兩個不同陣營的士兵混戰在了一起.空氣裡到處都是金屬撞擊和屍體倒地的聲音.守軍儘管在人數上佔據優勢,卻成員複雜.而白憲調給曾華的這個整編營卻是實實在在的京畿禁軍。
"弓箭手兩翼集結!"數百名手持強弓的弓箭手迅速集結,一頓攢射.那些正準備從兩翼包抄唐軍的守軍死傷了大片,只有少量的士兵殺到了出擊唐軍的身後.
常年在一線作戰的好處顯露無。遺剛一接觸,雙方的士兵就密密麻麻地倒下了一片.每個人都已然殺紅了眼.殘骸斷肢,血肉模糊.守軍儘管戰力稍遜一籌.卻幾乎個個戮力死戰,冒死不顧.縱然身受重傷,鮮血橫流.縱然步步艱難,傷痕纍纍.也沒有一個後退半步.戰場上最殘酷的莫過於此,眼睜睜地看著生命變成最平常最不值得關心的消耗品
曾華的臉色一點點地發白.他很清楚這支軍隊是什麼樣的出身,更清楚他們在整個大唐軍中排在什麼樣的地位.但是現在卻被一群普通士兵和剛拿起槍的農民逼得佔不到絲毫上風.韓言曾經說過「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吳人十萬軍!」整整的一座城池,都在努力做到從他們嘴巴裡說出來的誓言。
有一種人,你覺得自己一直清楚著他的可怕.卻在真正面對他的時候,才瞭解他真正的恐怖.毫無疑問,韓言的可怕,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弓弩手集結上前.出擊隊列後撤"
第一線的弓弩手隨即衝上了最前沿,半蹲下了身子.第二線緊跟而上排成了寬鬆的陣型,最後一列的弓弩手交錯地站在第二列的身後.這本是西漢步兵用於克制北唐輕騎的最常見陣法.時至今日,已然成為各大軍鎮所熟練的陣法.
它山之石,本可攻玉。
後退的唐軍看見令旗揮動後默契地在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離突然向兩翼散開.一個又一個的守軍直挺挺地倒了下來,身上佈滿了深深淺淺的傷口.後面的士兵完全無視近在眼前的致命傷害.踏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前行.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戰役。
前線的弓弩手毫不慌亂的步步後退.而在他們的唐軍早已牢牢地佔據著工事嚴陣以待.
唐軍在最前沿的工事是由街道兩邊的數十個民宅組成.曾華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通了這些房屋.道路的中央堆滿了一人多高的厚重木材和一些敲落下來的堅硬石料.在高處看去,整條防線像極了圍成了半個圈的繩子.而左右的兩個住宅區更像是頂在最前的一對牛角.如果不能首先拿下這些民宅,單單攻向中間的話,將不得不面臨三面夾擊的危險.這些民宅雖然不像那些豪門大院一樣堅固高聳,卻也頗有些舉高臨下的意思。
作為一個第一次指揮作戰的新人軍官來說,曾華已經足夠出色。
一陣陣的鼓聲從那個簡易的指揮所裡不斷傳出.定眼看去,竟是韓言這個一軍主將連同數十名軍官護衛在親自擂鼓助威.
前沿的守軍幾乎是瘋了一樣地向著兩翼的民宅攀爬攻擊.一隊隊的倒下,一隊隊地前赴後繼.鮮血像是最廉價最平常不過的漆料一遍遍地塗染著牆壁.在片刻之間,牆上牆下就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凹凸裂痕.
民宅的頂部,唐軍的長槍手往往捅穿一名守軍身體後如果不能及時收回,就有可能被那個重傷將死的守軍連人帶槍拉下牆去.不是撞上銳器就是被底下的守軍剁成雜碎,一命換一命.
縱然是當日方信軍捨命突圍的那一戰,狠烈程度也不過就是這樣了.對於北唐?壽春可謂是傾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當初韓言賴以成名的鎖河山一戰,曾華並沒有參加。他是在曾布麾下呆過的。雖然遭受到不公的待遇,可是曾布本人的能力卻是獨擋一面的大將之才。當他聽說韓言憑著不到兩萬人馬圍殲了十數萬淮西軍時。還以為是東吳方面的誇大之詞。可是在親身領教了韓言犀利的用兵手段之後。曾華只能說,曾布死的一點都不冤。當今世上,能夠和韓言一較高低的。怕也只有那寥寥數人了。
"第五,第六陣列去左翼."此時的民宅頂部已經有守軍不斷地攀爬而上,幾乎人滿為患."衝上去,擠也要把吳軍擠下去"
曾華所屬不過兩千兵卒,儘管戰鬥時間不長,但在守軍排山倒海一般的迅猛攻勢下兵力耗損嚴重.這兩個陣列的士兵已是曾華手上為數不多的機動力量,前面四個陣列的編制幾乎已經打殘.
民宅頂部迴旋的餘地本就不大,唐軍登上自然比守軍容易很多.手持輕便木盾的士兵不顧長槍在身體內凶狠轉圈的劇烈疼痛.和身後的同伴一起生生地將攀爬上來的守軍一個個地擠了下去.雖然也有不少唐兵被一起拉了下去,但終歸是重新穩住了局面.
誰知還沒等唐軍緩過來慶幸,就聽見轟然地一聲巨響.原來是數十個泥瓦匠出身的民兵在不斷地鑿裂民宅的土牆.冒著被上面墜落的士兵砸傷的危險,終於在這一刻成功.近六十名左右的士兵在促不及防的情況下被活活地砸死在了石料和木材地下。
大批的守軍隨即湧入民宅當中.在極其狹小的空間裡同唐軍展開了短兵相接.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爭奪開來,戰鬥最慘烈的地方,一具具的屍體完全覆蓋了地面,看不到一點泥土的模樣.一些地勢稍低的地方更是成了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血泊.
守軍陣中軍旗揮動,密密麻麻的士兵終於開始衝擊防線正面.此時的兩翼民宅早已陷入一片混戰,每個院子都在反覆拉鋸,自然是不能像以往一樣對衝鋒的守軍構成的威脅.
唐軍的弓箭手此刻已全部集結在了第一線.隨著曾華的一聲令下.密密麻麻地羽箭從夜空裡呼嘯而至.壽春雖然是兩淮重鎮,城中軍械糧草極多,卻也不可能給每個人都配上軍方的輕便木盾.因而民兵之中也不乏自帶防禦類武器者,比如鍋蓋……
中箭身亡者不在少數,守軍還沒來得及傷心,第二輪箭雨又鋪天蓋地般襲來.
如此情況下不進便死,北唐的弓箭雖利,卻也不能阻擋人們對於自由和尊嚴的渴望.
曾華此刻面沉如水.吳軍士氣如虹,若只是一味依托地勢,陣地遲早易手.心中血氣翻湧,他在兩淮從軍多年,雖然一直戮力死戰,卻始終不得陞遷.如今能率千軍決死陣前,夫復何求
!
他一把抽出了腰間的利劍.清澈的寒光在這樣戰火紛飛的夜裡更加奪人心魄.
此戰曾華被委以重責,白憲怕他根基尚無,壓不住這一些天子禁軍,特意賜了自己的配劍給他.此劍本是當今北唐天子從軍時的數把配劍之一.後來白憲一舉攻破關中,盡挫蜀中精銳.趙德昭為彰顯其勞苦功高,特賞此劍.
莫看如今時家駐節西京,經略河東、關中、隴右等諸多軍鎮,儼然為北唐鎮侯之執牛耳者.但是這"天子劍"卻從來都是沒有的.有了此劍,便表明了白憲對於曾華的堅決態度.縱然是簪纓世家的弟子或出身皇族,也不得不盡心竭力.
"諸位都是千挑萬選的天子禁軍."曾華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淡淡道"可要是我們連一群剛拿起刀的農民都擋不住"
第一次指揮作戰的年輕軍官微微搖了搖頭,後面的話雖然沒有再說,但是此間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了.
歷史很難記得住細節,如果他們今夜守不住這個陣地?人們不會記得他們在戰場上曾今是很等地浴血奮戰,生死度外.更不願意去瞭解在這一刻雙方的差距有多大.他們只會記得,某年某日,天子禁軍敗給了土雞瓦狗.然後在茶餘飯後的閒聊時光裡常常提及.
諸人紛紛沉默不語.他們本不過是先遣之軍,白憲的主力增援在即.卻不想吳軍攻勢如此強悍.若不是眼前這人指揮還算鎮定,這個陣地早就丟了.此刻曾華的身邊連同那些身上帶著輕傷的,也不過只剩下兩三百人.若是放棄陣地出城去尋主力,未免有些可惜.但要是一戰
而曾華的一番話,顯然是已做好決死陣前的準備.他們倒也能不顧這個沒有後台背景的小軍官獨自撤離。可是這樣一來,這輩子的仕途算是斷了。北唐這個地方,怕死的軍人比貪錢的官吏更容易遭受到臭雞蛋的近距離招待。
"願隨將軍死戰"
"願隨將軍死戰"
已剩下不多的唐軍紛紛高舉著兵刃.眼睛裡是滿滿的狂熱而無畏的火光.如曾華所說,既然決定一戰,那邊讓今天,成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