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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父與子 文 / 王三木

    黑暗的巷子裡,在視線的盡頭,有看透了世事蒼涼的感歎,也有一些無可奈何的悲哀,卻終究是靜靜的等在了角落。

    「父親」白牧楚低低地叫了一聲,淡淡說道:「父親什麼時候也學起了鐵大人的鑒聞局,收集掌握第一手情報?」

    挺拔消瘦的身影在燈火的閃耀下漸漸浮現,北唐軍方朝堂的第一人溫和的笑著。看著那嬌媚的身影在兒子手下的暗中保護中遠遠離開,白憲不由得在心底小小的感慨萬千,當年那個老是拉著自己衣角,哭著喊著要騎大馬的小男孩,怎麼一下就……就成了這麼高高大大的大男人了,有了自己的歡樂與痛苦,也有了自己的獨自的安排。時光啊……總是這麼地……

    「是陳家的那個女孩吧。花待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比起時銘,你的確過得更灑脫。陳寅先生可是海內名士啊。」目光流轉,白憲的聲音裡略帶著一些低沉「隨我走走,我們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真正說上幾句話了。」

    心裡面有說不出的感覺在縈繞,在慢慢的融化著緘默,白牧楚的眼角突然有不知道為什麼的濕潤。

    在那些被陽光暖暖照著,永遠都會感覺到溫暖的日子裡,父親的身影會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個角落,寬厚的脊背和慈愛的笑容是那個年華里上天最大的恩賜。那時候的父親同天底下千千萬萬的父親一樣,是孩子害怕時最先想到的依靠,是拉著自己當時小手快樂的過著每一天,等待著天黑時母親可口的飯菜,是賴在他們被窩裡耍賴頑皮時,會講那些永遠講不完的故事給我聽的父親。

    那時候的日子是那樣的開心,那樣的無憂無慮。

    只是可惜,開心和幸福永遠不可能成為人生的全部,這樣的日子終究是要有個結束。忘了是什麼時候的發生,只記得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熱,父親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自己和母親去鄉下避暑。紛亂的政局逼著父親要做出一個抉擇。那個時候的父親早已是名滿天下的當時奇才,各方人馬都想將父親網羅至帳下,求得鬥爭道路上的更大保障。而現在高高在上的皇上,在當時不過是一個籍籍無名的落魄皇子,幾乎要被北唐高層所遺忘的微末人物。但是父親最終還是做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驚天舉動。

    那是一個注定不會被淹沒的日子。

    後來的北唐硝煙四起,各方爭鬥。父親關起了門,做起了一直都沒有機會做的讀書人,只是再沒有了當年的那一分閒適。

    再後來,不知是上蒼眷顧了當今聖上?還是父親的謀劃捲動了北唐的風雲?皇上最終在千萬人的頂禮膜拜中以一種最英雄的方式:「順理成章」地登頂大寶。在史書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從那個時候開始,家門口的馬車漸漸堵塞了道路,漸漸變得不可想像的奢華豪氣。儘管父親見的也不過是當初的那些人。

    後來的歲月裡,是天子制霸天下的野心和北唐開疆拓土的烽火狼煙。父親理所當然的入主軍機,為著天子那不世功名南征北戰,終年奔波。也從那個時候開始,母親每年都會偷偷的坐上許多飯菜,然後……默默的流著淚,再偷偷的倒掉。

    一個男人太過成功的背後,從來都是一個女人太過深沉的眼淚。

    那些年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雲。成就了父親無可爭議的北唐軍方第一地位,成就了北唐軍旗獵獵飄揚的豐功偉績,更成就了天子一統天下的萬里志向。

    決定西漢與北唐日後命運的第十一次關中大戰終於是不可避免的爆發。父親成了當仁不讓的第一人選,帶著北唐千萬百姓的寄托和天子對於西北的夢想,踏上了最艱難的征途。

    那一場注定要載入史冊去流傳千年的的戰役贏得無比艱辛。流血的戰鬥永遠不可能像酒樓說書的那樣簡單。父親多了一些實力,多了一些智謀。也多了一些無法把握卻不可或缺的運氣。於是……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終於飄盡天下。父親成就了天子的夢想,也成就了未來今時的不敗名聲。只是母親嫡親的弟弟,那個還不到二十,總是分給自己糖吃的少年,連同那數十萬馬革裹屍的少年一起埋葬在了呼嘯的風沙中,再也不能回來。

    母親終究是不能忍住這樣的傷痛,大病了一場,本就不好的身體愈發的虛弱,幾個月後,安靜的去了。

    那時候他雖然還小,卻也知道、他再也沒有媽了,再也不會有人就算身子不舒服,也要硬撐著講故事逗他開心,再也不會有人記著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卻漸漸忘了自己愛吃些什麼。再也不會有人頂著刺骨的風寒,滿大街的去找那些怎麼也找不到的小玩意,再也沒有了。

    他並不是不怨,並不是不討厭,只是日子終究是一天天的過去。父親一如既往的忙碌,而他也慢慢的長大。稍大一些的時候,他已背起行囊,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看盡了白山黑水的風光。只是同父親……卻是見的越來越少,少的幾乎都快忘記。上一次一起吃飯究竟是在了什麼時候。

    「好啊」白牧楚輕輕一笑,眸子裡依舊是往昔放蕩隨意的風采,不流露出半分悲傷。

    當年那個總是要在父親陪同下才敢走過黑暗幽長小巷的男孩,小手緊緊拉著大手。如今,已是並肩行走。

    時光,真的是太過深刻的東西。

    「從有了南北之分的那個時候開始,襄陽就無可避免的注定成為要被戰火無情燃燒的土地。至關重要的地理位置,是無論哪方勢力都不會放棄的目標。那些從城樓下到城樓上的故事,是一段段的血淚。永遠不可能有說完的那一天。」白憲沉聲道:「你馬上就要趕赴襄陽,心中可有什麼準備?」

    白牧楚隨意的笑道:「不過是盡心盡力而已。」抬頭看見父親有些認真的摸樣,知道這次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應付的了。緩緩說道「現在韓言在淮西開創出那般局面,喊出振聾發聵的誓言,其志向絕不會只是憑著這些去換取高官厚祿那樣簡單。日後必然要借戰事磨礪兵鋒,以求在漫漫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方才甘心。皇上自然是看得出其人野心,萬不能讓其有窺略中原之機。今後兩淮投注的兵力勢必要增加,但是我們的主力都在關中,皇上的計劃不會輕易發生改變。畢竟西北的局面現在已是佔盡優勢。雖然西漢一路關山險阻,艱難萬分。但是如果沒有東吳的傾力支持,數十年內必定會有一個結果。」

    看著白憲眼中的波瀾不驚,白牧楚鄭重說道:「這一次孟渝出兵竟陵,攻略荊襄。侵城奪地不過是其目的之一,打草驚蛇才是重中之重。西漢無非是在逼皇上從西北抽調兵力回援,穩固東南防線。一旦時伯父部分主力東進,我們同西北的局面極有可能退回到十年以前,孟氏便可以得到喘息的機會,三足鼎立的局面又將持續下去。皇上顯然是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不到家國存亡的生死關頭,西線的兵力連一個混協軍都不會向東抽調。在襄樊、西北都需要全力以赴的局面的情況下,荊襄一線的兵力必然要進一步收縮,最後極有可能到固守襄樊天險固守自保。大局已經規劃完整,剩下的不過是盡心盡力而已。」

    白憲輕輕一笑,沒有去在意兒子那些「大逆不道」的話語,只是雲淡風輕的笑容裡多少有些無奈和感慨的意思。淡淡說道:「皇上努力了這麼多年才有如今的局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只因為韓言一人而放棄現有計劃,讓一切回到十年以前。襄樊之險,畢竟是天下少有。之前的百多年,我們在襄樊城頭擋住了西漢的滔天野心和東吳的漫天兵群,用血肉鑄就輝煌。襄樊替我們爭取到了很多的時間與利益,我們當中的很多人對於襄樊已有了不可理喻的瘋狂信任。過分的懷疑與信任都將成為可怕的災難,一旦襄樊出現問題,引發的恐慌和危機將會是空前的。」

    白牧楚有些吃驚於父親對於北唐未來局面的擔心。「我們目前雖然遇到了一些困難,但是整體的實力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耗。我們依舊擁有這個史上最為強大的軍隊,百姓仍然信任我們。襄樊金城湯池。糧草充足,情況不至於糟糕到那般地步。」

    「當堤壩出現裂痕的時候,修補已經很難解決什麼問題。」白憲緩緩說道:「曾布歷盡戰陣無數,更坐鎮東南數載。在大唐軍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然而在佔盡優勢之下,卻依舊兵敗身死,為天下所歎息。淮西一戰不僅僅是讓我們損失了上十萬精銳和數百里疆土那樣簡單。它打亂了我們原有的佈局,當初的十拿九穩的局面已不復存在。而這些只是因為一個韓言的出現。」

    「父親」白牧楚有著明顯的不可置信,從小到大的記憶裡,父親從沒有對一個人有如此大的評價。手握北唐七成以上精銳兵力的梁國公在父親的口中也不過是個「沒有被酒色迷亂心智的將軍」而已……

    「擁有信仰的人是可怕的。因為他們可以拼上生命中的一切去賭一個可能。」白憲像是陷入在無盡回憶之中「韓言的眼中深深掩藏卻狂熱燃燒著的戰意讓人無法忘記。對於北唐看來是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他在淮西大開殺戒,白骨千里。這樣的人絕不會只是要在青史上留名那麼簡單。大家都把他當成了要求聞達於皇家的奇才,如陳平、吳起一般的人物。但他卻是一個要做伍子胥一樣的瘋子。他若是不死,兩淮不出五年便是一片屍山血海,修羅煉獄。而關中方面數年內不可能再取得決定性的進展。」

    「兒子一定用心戰事,穩固襄樊。」

    白憲點了點頭,道「荊襄的事情你已料到了七八分。剩下的那幾分危險你也猜到了一些。你已經長大,不得不承擔一些責任。襄陽李繼業悍勇果敢,是北唐有名的戰將,為皇上看重的一方督撫。我和他也算是有舊,你去了之後,好好歷練,好好保重吧。」

    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的心裡面溢滿了苦澀,父親不得不讓他踏上戰場,這是時代的選擇,父親無法改變。但在他的能力允許範圍之內,他同天底下千千萬萬的父母一樣,替自己謀求著最大的安全。在這一刻,他只能想起一句古老的話語「可憐天下父母心」

    在生命的路途上,我們注定會遇見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明白著你的悲傷,分擔著你的苦難,讓你的歡笑和淚水都沾染幸福。將你當作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直至這個世界的黑暗與末日。他們常常會指著你的鼻子大聲痛罵,不留一絲一毫情面,卻也常常為了你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有時候,你可能行走在世界角落裡的陰霾,在漆黑如墨的冰冷歲月裡,你面對著無處不在的嘲笑和譏諷,在最溫暖的陽光下被寒冷蔓延心扉,被整個世界遺棄。只有他們,依舊相信你,依舊向你敞開家門,依舊「毫無道理」地給予你最溫暖的擁抱。在漫長的的生命旅途上,他們從不曾真正向我們提及那些因為我們而承受的苦難和辛酸。卻默默地替我們付出了他們可以付出的一切,縱然是犧牲了一生的代價。

    直到有一天,他們白髮蒼蒼,病倒在床上,眼中含著熱切的淚。請你相信,那並不是對於生命的眷戀和不捨。他們只是擔憂著你,擔憂著失去了他們以後的你,要怎樣度過一個個沒有溫暖的冬天?

    他們……是被我們稱之為父母的的人。在這個被冷漠深深包裹的世界裡,或許,只有他們,是毫無目的地愛著你。

    洶湧的情緒像是浪潮拍案一樣連續不斷。忘了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忘記。忘記有多久沒有這樣仔細的看過自己的父親。忘記了父親孤寂的身影是如何挨過了一個又一個沒有溫暖的冬天。終於,曾經風華無限的兩鬢青絲沾染了微白的滄桑,那一雙意氣風發的眼眸看過了人間太多的痛苦與艱難後變得深沉內斂。曾經那個談笑風聲的男人,也終於,被無情的歲月抽離了年華。

    原來……他也開始蒼老。

    光陰也不會因為你的不珍惜而停止流走,他們都在無法停止的老去

    白牧楚低低地叫了一聲「父親」

    白憲有近乎於明顯一下子的不知所措,在袖口處徘徊的指節因為過度的用力顯得蒼白。但是最終,還是很好的掩飾了下來。輕輕笑道:「人常說時銘有誓,一誓畫影凌煙不負平生之志;二誓山河永定不負家國之望;三誓骨灑邊疆,不負心中所繫。而你卻只有一願……」

    白牧楚淡淡一笑道「惟願醉臥秦淮,看萬千少女於月光下迎風輕舞,不負浪子輕薄名聲。」

    「沒什麼不好,自古以來江山折腰,功名誤人。可惜千載以下,貪一世英明,追權貴煙雲,竟是成了男兒宿命。誰都知道這條路走到最後是些什麼。卻少有人效范公、留侯故事。若是可能,不妨隨性去做。「

    漫天的雨漸漸停止了喧囂,白憲看著兒子寬厚挺拔的身形,淡淡笑道:「我在信陽,坐等你的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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