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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末路窮途 文 / 王三木

    終於!在付出了上千名戰士犧牲的代價後,趁著吳軍一輪弩箭射盡、弓箭不足以封殺的間隙,上百名衝在最前的北唐步兵高高揮舞著手中的長槍橫刀,奮力向前。山石陡峭之上,吳軍就像是連綿成一線的岩石,阻擊著層層而來的北唐步兵。

    並不十分寬曠的土地上,不計其數的人頭攢動,每個人手中的兵器都在陽光下閃爍著血淋淋的光芒。雙方的士兵都像是飢餓的野獸一樣,眼睛裡透著血紅的光。

    每一刻,都有無數人失聲慘叫著倒在地上,再看不見故鄉的月光。

    唐軍陣中,黑甲佩劍的曾布無聲地看著遠處的戰局。深邃的眼眸裡是深埋的痛。輕風吹來,連翻飛的墨發都顯得那樣落寞蕭索。

    他的軍官和士兵依舊勇悍,可以為大唐戰鬥至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可惜糧草不繼,體力上處在了極大的劣勢,不過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攻擊部隊已是頹勢盡顯,督戰隊的軍刀都已砍得血紅。

    從天堂到地獄,奈如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被大唐皇帝趙德昭稱讚「此亦古之召虎」倚為東南柱石的曾布曾沅甫痛苦地閉上了眼。十數萬縱橫東南、獨步淮泗的虎賁甲士,今日竟被一群草草成軍的烏合之眾,困死絕地。

    「壽春、舒城方面可有消息?」

    「啟稟都督,已有十三批人馬突圍,只是至今未有消息。」

    曾布沉默不語,恐懼和不安像是在深心裡生根發芽了一般,一寸寸地蔓延攀爬而上,幾乎要將他吞沒。百戰餘生的將軍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在那一剎那變得十分悠遠。好似有掙扎,又好似很平靜。許久,他低沉著聲音,緩緩開口「停止進攻,通知軍中將官參與軍議。」

    輕柔的微風吹過鎖河山的峻嶺叢林,消融在死屍相撐的戰場。望著攻勢驟然停止的唐軍,韓言的嘴角弧度淺淺,眼睛裡有星星一般璀璨的光芒「通知高維部十一軍,立即進入作戰區域。」

    北唐中軍陣內,曾布的目光,那樣認真地掃過每一位軍官的臉龐,像是要把他們的相貌死死地鏤刻在心間。這些人中,有的是呆在兩淮數十年的元老宿將,有的是當年壽春大戰中一起流過血的老兄弟,然而更多的是這些年來,他悉心栽培,親手提攜上來的弟子門生。

    他清楚。

    這一刻,將別了戰鼓,別了所有東南西北征戰的榮光。數十載刀山劍林裡的傳說,就這樣落寞成一段蒼涼的悲歌。他苦心孤詣的雄關,已被東吳嗒嗒的馬蹄所踏破。

    「諸位,曾布無能,連累大家了。」坐斷東南的北唐大將平靜著目光,聲音從容而鎮定。遠處還有戰士的**,可曾布的臉上已頹意盡去。短短瞬間,將軍的心中已做出了決斷。「南線的吳軍已開始壓迫我們的陣地。」

    「什麼!難道韓言已經打下了舒城!」

    「林古遠的援軍到底在哪!」

    堂下的軍官們再也無法保持平靜。死亡的味道就像是在身邊腐爛的屍體一樣腥臭濃烈。

    韓言是李濼派到方信軍中的參贊。當年李源死後,李氏一脈實力大損,不得不退居江南。其中借力江南大族不少,方能在這一片繁華之地建立東吳。而豪門大族乘機向中央滲透,佔據了不少要位。東吳軍政,若說皇室佔了四分,倒有六分被握在以吳、陸、蘇、方為首的各大江南士族門閥的手裡。同皇室明爭暗鬥數百年。

    方家坐擁淮西數百年,形同割據。麻城之戰,吳軍雖敗,李濼怕也忍不住要撫掌而笑。

    可韓言卻是皇室的親信。如今淮西主力被困,雄心壯志的李濼豈甘坐視?吳軍圍困多日,卻在今天突然出兵擠壓陣地。不是建業、廣陵的吳軍主力趕至,便是舒城、壽春的唐軍已被掃蕩。

    譬如蝮蛇在手,壯士若不斷臂,焉有活路?他們若不能殺出一條血路生還壽春,北唐在兩淮辛苦經營一百年之努力,將盡付流水。而他們,這些一生戎馬,刀光劍影的男人,也將輸掉所有的尊嚴榮耀,淪為他人嘲笑鄙夷的對象。

    一戰而功成名就,一戰而身敗名裂。

    「都督!林古遠怕是指望不上了!」一魁梧漢子越眾而出,狹長的眸子精光四射。左側臉頰上,那一條一指來長的傷疤。如同那最鋒利的刀鋒一般讓人觸目驚心。一望便知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軍中缺糧,越拖下去越不利。我張猛願率四十軍的兄弟替全軍打頭陣!」

    曾布抬起頭,深深看了張猛一眼。眸子裡掠過些微探詢的光。自平定壽春以來,他便以淮西都督之職,節制淮西、淮東諸軍事。極大的削弱了徐州大營的權力。因此徐州防禦使曹士選和他向來勢如冰炭。

    張家是徐州的簪纓門第,和曹士選的關係千絲萬縷。這十年來,四十軍頗有聽調不聽宣的架勢。今日主動請纓,卻是大大出乎曾布的意料。

    「允緒不愧為張忠獻公之後。」曾布微微將身子探前,目光在對方的臉上轉了一圈,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待梟首敵酋,本督親為將軍請功!「

    「謝都督栽培!「

    「把所有的口糧都拿出來。「曾布淡淡一笑,身姿筆挺。目光銳利地仿若剛剛出鞘的劍,緩緩地在眾人的身上掃過,夜風吹來,揚起他鬢角的頭髮,染血的鎧甲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輝。許久,大唐的將軍語調輕鬆,淡淡開口」這一戰,不成功,便成仁!「

    「願為將軍效死!「

    「願為將軍效死!「

    頂盔貫甲的將軍們沒有絲毫的猶豫,前沿陣地上的血腥味道瀰漫散開,將軍們低沉的誓言像是西北高地咆哮的狂風。刀劍出鞘的那一瞬,奪去了一個世界的光彩。

    數百口行軍大鍋,已被架在熊熊烈火之上。韓言在圍困之初,便切斷了唐軍糧道,更斷絕了水源。如今鍋裡翻湧的都是暗紅色的馬血。等到那馬血稍稍燒開,士兵們便迫不及待地把一塊塊零碎的馬肉和最後的一點米糧放入鍋中,這是曾布軍中最後的一批糧食,之前的唐軍已經開始了限制糧草,好多人都已經好久沒有吃飽肚子了。

    往日以橫刀鐵馬縱橫淮泗百多年的大唐騎兵,在這綿延山林之間,竟也到了全無用處,不得不宰殺戰馬解渴充飢。

    鍋裡面發出著難聞的腥臭氣味,可是北唐的許多將士們都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那一團團的火焰,大多數人的喉嚨都在輕輕吞嚥著什麼?其中不乏那些肩膀上載滿了榮耀的將軍們。

    飢餓?可以摧毀多少坦然面對死亡的勇士?

    圍在鍋邊的士兵們一動不動地盯著鍋內翻滾的食物,就像是健康的男人看著年輕姑娘的**一樣專注而認真。不時會有人用槍尖去戳那些馬肉來驗證是否熟透,神態緊張地彷彿等在產房門外不知道老婆生男生女的丈夫。猛嚥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卻已無法引起一絲一毫的鄙夷和嘲笑。

    「大人,您也將就地吃點。「一名親兵端著一碗小灶煮出來的麵條來到曾布身前,裡面的馬肉已切得極碎,渾然不見半點血腥。湯水清亮,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

    曾布昂著頭,沒有說話。看著遍地的殘兵敗甲,忽然想起了自己生命中第一次被圍困的模樣,臉上儘是回憶交錯的影子,彷彿打翻了流年的酒盞。

    那還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河北,為了解決常年為患邊境的契丹等胡族部落,先帝集結了四十萬重兵發動了河北會戰。白憲、時雋、韋莊等日後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正是從那一場大戰開始,踏上了各自一生的征途。

    那一年,他也這樣兵敗被圍,胡人的號角像是夜梟的鳴叫一般連綿不絕。

    只是那一年,他還有肝膽相照的兄弟,能在三天之內連破契丹十七重壁壘。

    「阿布!你等著我!「

    「阿布!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麼輕易死!「

    「阿布!咱們一起衝出去!「

    後來?勝利的號角吹響在耳側,潮水般的人群在凱旋的軍隊的面前歡呼雀躍。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獲得足以載入史冊的勝利。那一天連隨風飄揚的披風上,都彷彿帶著璀璨的榮光。

    只是時光流逝的那樣急促,像是黑夜裡漫上堤壩的潮水,輕而易舉的就淹沒了所有兵荒馬亂的青春,也淹沒了所有堅不可摧的誓言。

    那個總是摟著自己肩膀,替自己背了十六處刀傷、十一次黑鍋的兄弟。在那個下雨的陰天,永遠地倒在了自己的劍下。

    「大人「親兵端著已經冷了的麵條,輕輕地提醒著自家的將軍。

    曾布看了一眼身邊這個跟了自己近十年的親兵,默然地接過了碗筷。士兵們早已吃乾抹盡了鍋內的食物,為了接下來的戰鬥,他們開始磨礪自己的兵器或幫對方繫好頭盔鎧甲。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些壓抑的緊張和盼望。一切都像極了當年河北被圍時的樣子。

    只是,他再等不來那年一樣肝膽相照的兄弟!再等不來那場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戰役。

    他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往裡扒拉著食物,卻彷彿混合著淚水,一起流到了心裡。

    時光,改變了太多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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