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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52第五十二章 文 / 雙面人

    從鳳姐處回來,黛玉坐在窗下,不斷長吁短歎。

    雪雁坐在旁邊拿果子吃著,深知其心,便開口道:「雖然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可是世道上何曾對咱們女人家公道過?哪一個不是爺們三妻四妾,女子從一而終?爺們,他們哪怕殺人放火,只要痛改前非了就個個都稱讚,女人家但凡有一點不好的名聲,只有死路一條。」

    尤三姐便是如此。柳湘蓮從前也是眠花宿柳賭博吃酒的風流浪蕩子,他這一從軍,明兒建功立業回來,人人稱讚,不論前事,卻不會對尤三姐的改過自新而另眼相看,有因有果,尤三姐算是嘗到了先前釀下的苦果。

    因此,雪雁行事愈發小心謹慎,這是個對女子絕不寬容的時代。

    黛玉一怔,點頭道:「你說得很是,就如同你當初給我講的故事裡,表哥表妹情投意合,女孩子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但是只能死,而她表哥卻還能歡歡喜喜地娶妻生子。」

    雪雁聽她提起這事,道:「所以先前咱們都不叫姑娘住進大觀園,也就是這個道理。園子雖好,也是世外桃源,可是偏有一個寶二爺住在園子裡,雖說姐妹兄弟之情,可是胡鬧的多了,外人眼裡嘴裡難免就帶出幾分來。」

    黛玉遲疑了一下,道:「寶姐姐還罷了,兩家早有意願結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現今雲丫頭也住在那裡,可如何是好?況雲丫頭已經定了親,若是衛家知曉,豈不生事?」

    雪雁道:「史家在外任,史大姑娘無處可去,又跟寶姑娘好,又愛玩,哪裡捨得搬出來?」

    黛玉為此很是憂心,她既知曉了外面對女兒家的苛刻,總不能當做沒聽到,但是卻也明白雪雁所言極是,湘雲玩心甚重,把寶釵當做親姐姐一樣對待,絕不願意搬出來,不禁幽幽一歎,道:「這樣的世道,不知幾時才能有所改變。」

    雪雁想起千百年後的男女平等,搖頭道:「不破不立,眼下是難了。也許千百年後,女人方能同爺們一般為官做宰,行商務工,自己養活自己,心氣也高上一層。」

    黛玉失笑道:「你怎麼知道千百年後就有這樣的事情?」

    雪雁當然不會說自己來自千百年後,現代生活和認知早已深刻入骨,處於當代,她雖然隨波逐流,不敢過於出格,但是仍當自己是現代人,笑道:「滄海桑田,揣測罷了。不過即使有所改變,終究有許多規矩還是爺們定的,所以女人家仍是弱勢,只是比現今強些。」

    男女是平等了,為官的還是男人多,出現一個女人當官,便引來種種非議。又好比新婚姻法,保障了私生子女的利益,卻忽略了妻子和婚生子的利益,沒人教他們在面對私生子時該如何保護自己,又因法律如此保護私生子女,方導致二奶小三更加橫行無忌。

    黛玉輕輕一歎,道:「好歹比眼下強些,那就夠了。」

    雪雁知她又想起了尤三姐一事,道:「姑娘今兒在璉二奶奶跟前說了那話,沒瞧見璉二奶奶的臉色,想來她是想到了自己,方默不作聲。」

    黛玉又是一陣歎息,仿若窗外秋雨,清冷憂傷,道:「這世道女人家總是為難女人家,卻不知爺們才是罪魁禍首呢!倘或璉二哥哥守得住,憑尤二姐有千般美貌,百般柔情,也無濟於事,他們夫妻又何至於此。」

    雪雁不覺一笑,道:「若人人有姑娘這樣的見識,就不會生出無數齷齪事端了。璉二爺那性子,今兒有尤二姐,明兒就有個別人,只不過一時歡喜,過個三五個月就變了。」

    她一向不認為賈璉愛尤二,在賈璉身上,皮膚濫淫方是最要緊的,只是在這些女子中尤二姐生得標緻,性情溫柔,身份略高,合了他的脾氣和他對妻子的要求,才和多姑娘鮑二家的有所不同,等到秋桐出現,尤二姐便被拋到腦子後頭了,受辱受氣時賈璉何曾安慰過隻言片語?當夜仍住在秋桐房裡,並不是因為秋桐是賈赦所賜,而是當時鳳姐已病,尤二亦病,無法與之同房罷了。尤三姐之死乃是絕望,尤二姐也未嘗不是看透了賈璉的本性。

    黛玉道:「說來,怨不得璉二嫂子把持著財物權柄不放,這樣的璉二哥哥,如何讓人當做依靠?虧得還是夫妻,舊年就要殺了璉二嫂子,竟是仇人一樣。」

    雪雁乘機笑道:「所以說姑娘有福,咱們姑爺絕不是璉二爺這樣的人。」

    提到周鴻,黛玉不覺臉紅,面若桃花,眼含情愫。

    這時,寶玉忽然急急趕過來,黛玉忙去外間相待,卻見他人還沒坐下就先痛哭起來,頓時一怔,隨即瞭然,雪雁道:「二爺這是做什麼來?哭得這樣?」

    寶玉哭了半日,好容易方收起眼淚,抽抽噎噎地道:「尤三姐沒了,那樣標緻的人物,真真是古今罕見烈性之人,偏說死就死了。」

    雪雁明白過來,不知是笑是歎,只聽寶玉道:「柳湘蓮向我打聽她,他既深知,我原不好隱瞞,便說了一句。誰知他知道後,一改先前的心甘情願過去索要定親之物,尤三姐性子剛烈,聞得他要退婚,便知是嫌她淫奔無恥之流,竟在歸還鴛鴦劍時一劍抹脖子死了。原是我的錯,若不是我,柳湘蓮怎麼會去退婚?尤三姐又怎麼會死?」

    黛玉聽他語氣中滿是自責之意,便道:「你跟柳二爺說了什麼?」

    寶玉素當黛玉是個知己,如今雖沒了男女之情,卻有兄妹之義,闔府上下也只黛玉一人懂他,不似別人當自己瘋言瘋語,故將當日言語一五一十地說了。

    黛玉聽到柳湘蓮說寧國府裡除了門口兩個石獅子乾淨,裡頭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不禁一歎,道:「二哥哥莫要太過自責,此事和你無干,縱然是你不說,難道柳二爺不會問別人?到那時更有無數難聽的言語出來呢!」

    寶玉又流下眼淚,道:「可到底是因我言語不清不楚的緣故,倘若我早跟他說尤三姐已經改過自新,便不會如此了。」

    黛玉長歎一聲,默然不語。

    雪雁忽然道:「寶二爺方才說璉二爺在外頭娶了二房?」

    寶玉聞言一怔,點了點頭,這些外頭都知道,也瞞不過他,何況柳湘蓮來問他時已經說了賈璉將尤三姐說給他,自己自然清楚。

    雪雁卻道:「璉二奶奶待二爺也算盡心盡力,從來沒虧待過二爺,如今遇到這樣的事,二爺如何不告訴璉二奶奶一聲兒?」

    寶玉低聲道:「鳳姐姐那性子,難道雪雁你不知道?倘或她知道了,尤二姐只有死路一條。我已經因一句話害死了一個尤三姐,難道還害尤二姐不成?何必再造這個孽?再說,璉二哥哥和尤二姐也是情投意合,尤二姐那樣標緻和順的人,終身有靠,當是美事一樁。」

    黛玉和雪雁相顧愕然,黛玉深知其性倒罷了,雪雁卻是好氣又好笑,不知是笑鳳姐之悲,還是氣寶玉之天真,他總想人人都好,卻哪知妻妾之爭的慘烈?不說鳳姐手上人命之事,單從這件事上來看,鳳姐的確是無辜的,不爭即死。

    雪雁打量了寶玉一眼,見他穿著大紅箭袖,便問道:「天底下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寶二爺既知道璉二奶奶知曉尤二姐後必定不饒了她,那麼寶二爺可曾想過,眼下乃是國孝家孝之時,璉二爺違背父母停妻再娶,行事可妥當?又將璉二奶奶置於何地?將來尤二姐生了兒子,璉二爺是扶尤二姐做正室呢,還是休了璉二奶奶?」

    寶玉聽了,頓時無言以對,也有些手足無措,這些他都沒有想過。

    黛玉忙止住雪雁,歎道:「這些事原也難說,你既做不了主,也不想告訴璉二嫂子,那就告訴外祖母罷,外祖母見多識廣,總是有法子的。」

    寶玉一聽,倒覺有理,果然起身去了賈母房中。

    雪雁詫異地看著黛玉,黛玉深深一歎,道:「寶玉憂心亦非空穴來風,璉二嫂子既知尤二姐之事,難免做出什麼人命官司來,倒不如讓外祖母知道了由她老人家處置,豈不比璉二嫂子自己動手強?尤二姐行事雖不妥當,到底也罪不至死。」

    雪雁想了想,點頭道:「姑娘說的極是,這些事咱們不好插手,且看老太太罷。」

    她心裡卻認為黛玉太想當然了,恐怕事情不會如她想像一般。尤二姐的存在,便是賈璉的污點,尤其是在眼下這段時候裡娶的,賈母雖然慈悲,如何容得下此事?更有王子騰之勢,賈璉無論如何都不能休了鳳姐,賈母也必須偏向鳳姐,不然王子騰知道了,非鬧不可。

    賈母從寶玉嘴裡知曉尤二姐之事後,氣得渾身亂顫,指著鴛鴦道:「你們是否都知道了?盡瞞著我。平常璉兒偷雞摸狗也罷了,橫豎算不得什麼,可如今是什麼時候?國孝,家孝!咱們娘娘在宮裡步履維艱,家裡反給她添這些亂子!」

    鴛鴦垂首不敢吱聲,還是寶玉為她辯解道:「只外頭知道,裡頭都不知道,老太太錯怪鴛鴦姐姐了,鴛鴦姐姐現今不大走動,哪裡知曉這些。」

    賈母果然笑道:「是我老糊塗了,沒想到外頭竟瞞得嚴嚴實實。」

    寶玉歎道:「這件事可如何是好?若是鳳姐姐知道了,必然鬧得天翻地覆。」

    賈母素疼鳳姐,便對寶玉說道:「一切由我做主,你不許再告訴別人。」

    寶玉答應一聲不提。

    賈母深思熟慮,想著如何息事寧人。

    鳳姐何等精明,如今處事又細緻,早聽得賈母房裡丫頭們說了,賈母房裡房外丫頭婆子眾多,哪裡瞞得過人,鳳姐靈機一動,索性不叫人掩口,反而悄悄順勢傳得裡頭人盡皆知,包括尤二姐定親悔婚,又和賈珍胡鬧過見不是終身之主,方勾搭上賈璉云云。

    榮國府裡下人雖然兩隻體面眼一顆富貴心,倒比寧國府的人知道些廉恥,何況賴大家為了賴尚榮,管得也較為嚴厲,知道這些後,都十分鄙棄尤二姐嫌貧愛富淫奔無恥之舉。

    黛玉聽到後,和雪雁歎道:「如你所言,果然不能善了了。」

    她原本想著賈母心性慈悲,悄悄料理總比鳳姐殺人強得多,誰承想竟到了這種地步。

    雪雁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璉二奶奶何等心性,哪裡願意息事寧人。」

    王夫人不久知道了消息,登時滿面怒色,雖說她吃齋念佛久矣,可是鳳姐是她侄女,王子騰是鳳姐之父,他們王家位高權重,比榮國府實權更高,幾時讓人欺負成這樣了,想到這裡,王夫人暗惱鳳姐不爭氣,遂來找賈母,賈母方知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歎了一口氣,賈母只得叫了鳳姐過來百般安慰。

    鳳姐伏在賈母懷裡痛哭道:「老祖宗可要給我做主,璉二爺,璉二爺外人跟前咒我死呢!」

    賈母大驚失色,問道:「這是從何說起?」

    鳳姐哭得涕淚交集,抽噎道:「老祖宗,我早已知道了璉二爺的事兒,只是想著二爺的聲名體面,不敢聲張,又怕擾了老祖宗的清淨,一肚子的苦無處訴。」

    賈母正要在問,可巧寶玉從外面回來,聞聲驚道:「鳳姐姐竟然已經知道了?」

    鳳姐心中倒是一怔,難道寶玉也知道卻不告訴自己?想到這裡,鳳姐不由暗恨。

    賈母聽了亦覺不解,鳳姐知道了竟然沒有作為,實不像她之為人,但隨即想到這一二個月鳳姐請了容嬤嬤教導自己,行事變了許多,倒也覺得理所當然,問道:「你說璉兒咒你死?可是真的?你從哪裡聽說的?」

    鳳姐哭道:「二爺不但咒我死,將自個兒所有的梯己都搬過去交給尤奶奶收著,還跟那邊尤奶奶說等我死了,將她接進來做正室,現今已經將我一筆勾倒,不叫人稱那尤奶奶為二奶奶,而是叫奶奶,自己也以奶奶呼之。去平安州時哄了我,先去那邊住過才走,回來時也住過了才回來,竟將我當成外面的,尤奶奶反是原配正妻了!」

    見到王夫人,鳳姐膽氣愈壯,心裡略感安慰,不管如何,她總不會由著自己的侄女任人欺負,鳳姐敢告狀,敢鬧,未嘗不是因為有父親之勢,榮國府絕對不敢休了自己。就算賈璉對自己不滿,也得先稟告了父母,再請族裡做主,他們可不敢得罪王家!

    賈母氣道:「好個沒臉的下流種子,這是要做什麼?」

    王夫人聽了,也氣得不行。

    鳳姐繼而哭得雙眼紅腫,道:「老祖宗,若是別人還罷了,可眼下是什麼時候?倘或叫外人知道了,怎麼說咱們府裡?怎麼說娘娘?四重罪,夠衙門忙活了!將來孩子生在前頭,將來我若添個嫡子算什麼?我都不敢告訴我父母,老祖宗既知道了,求老祖宗給我做主。」

    提及王子騰,賈母臉上怔忡,忙摟著她道:「快別哭了,有我呢。」

    鳳姐漸漸止住淚,瞅了寶玉一眼,又道:「若是清白女兒家接進來倒罷了,可是那尤奶奶是什麼人?老祖宗只管問寶兄弟,寶兄弟色、色清楚,必然不敢隱瞞。」

    賈母看向寶玉,寶玉如實說了,心中震驚於鳳姐可憐的模樣,鳳姐行事素來張揚跋扈,威風八面,何曾有過這樣的一面?他也沒想到賈璉和尤二姐竟會盼著鳳姐死,好生可怖。

    不及聽完,賈母臉上更添了三分怒色,心中愈發對尤二姐不喜,對寶玉道:「那邊如此亂,你不許再過去和他們胡鬧,若叫我知道了,等你老爺回來告訴他,打折了你的腿!」她不知道時倒還罷了,如今知道了,自己的寶玉最是實心實意,哪裡經得起那邊挑唆?

    王夫人在旁邊亦是點頭贊同不已,暗悔素日由著寶玉過去認得尤氏姐妹。

    唬得寶玉回過神來,連忙滿口答應。

    賈母命人送寶玉回去,又吩咐道:「叫襲人晴雯兩個看著寶玉,不許他去東邊。」

    等寶玉離開了,賈母低頭對鳳姐道:「好孩子,小孩子家哪裡有不偷腥的?只是璉兒如此太過了些,你放心,我給你做這個主,絕不會叫璉兒欺負了你去,只是你性子也得改改。」

    說到這裡,賈母長歎了一口氣,滿心疲憊。

    鳳姐泣道:「老祖宗,我已經知錯了,還特特請了容嬤嬤教我,若是二爺願意回心轉意不把外面當家,我一鼓作氣給他放十個八個人在跟前也心甘情願。」放在眼前,總有一日揉搓了去,不似現在,那尤二姐在外頭,自己在裡頭,無法料理她,但是卻也不能接了尤二姐進來,倘或尤二姐死了,賈璉必定只恨自己。

    賈母聽了十分欣慰,道:「容嬤嬤極好,你有這樣的福分,好好學上一學。」

    王夫人道:「老太太看著如今該如何是好?鳳丫頭雖不好,可說得也有理,璉兒做下這麼些罪名兒,若叫外頭知道,豈不壞了娘娘的名聲?」

    賈母擺手道:「有我做主呢,你放心罷。」

    著外面的小廝去喚賈璉,聽說在寧國府裡辦事,賈母哼了一聲,道:「說實話!」

    去傳話的小廝只得道:「那邊珍大奶奶的妹子死了,正發喪,璉二爺幫著料理呢!」

    賈母冷冷一笑,問道:「是那邊珍大奶奶的妹子,還是外面璉二奶奶的妹子?」

    聽到賈母如此說,小廝嚇得連忙跪在地上,低頭不敢言語。

    賈母越發明白賈璉之為,又見鳳姐站在一旁可憐得很,便道:「你說實話,我叫人拿錢給你買果子吃,若說了謊,瞧我不叫你賴爺爺打折了你的腿,撕了你的嘴!」

    小廝忙道:「回老太太,奴才原不敢說謊,只是外頭早得了吩咐,不許說。」

    賈母道:「難道他們說的話比我的話份量還重?」

    小廝連說不敢,實話道:「璉二爺在外頭買了一處房舍,新娶了一房二奶奶,都說模樣標緻言語和悅,比舊二奶奶強,前兒新二奶奶的妹子許了人家被人退婚,羞憤之下,一劍抹脖子死了,一家哭得跟什麼似的,璉二爺在料理呢!」

    賈母喝道:「什麼新二奶奶舊二奶奶?眼前才是你們二奶奶呢!」

    小廝連忙掌自己的嘴巴,不敢吱聲。

    賈母心氣難平,道:「你去叫你們璉二爺來,連同那個叫什麼尤二姐一併叫來,還有,再去叫你們大老爺大太太過來,也告訴你們珍大爺珍大奶奶,就說我有話說。」

    小廝嚇得屁滾尿流,滿口答應後,連忙去傳話。

    賈璉尤二姐聽了賈母的話,嚇得魂飛魄散,然賈母之命,只得磨磨蹭蹭地過來。而賈赦和邢夫人知道來龍去脈後,卻是暗暗解氣,夫妻兩個深恨鳳姐已久,心裡反贊同賈璉的行為。唯有賈珍和尤氏夫妻兩個聽得消息敗露,頓足不已,只得過來。

    等賈赦夫妻和賈珍夫妻都到了,坐在賈母房裡不敢說話,等了一會子,賈璉和尤二姐還沒影兒,過了好半日,兩人方姍姍來遲。

    賈母氣極反笑,道:「好大的體面,叫我這把老骨頭等著。」

    唬得賈璉連忙跪在地上,連墊子都不使了,連稱不敢,尤二姐亦跪在旁邊,一臉惶恐。

    賈母舉目一望,尤二姐小臉細腰,天生一雙桃花眼,幾乎滴得出水來,更兼肉皮兒生得十分水嫩,因尤三姐剛死,她身上穿得素淡,卻越發顯出天然一段風情浪意,妖嬈得很。

    王夫人生平最厭這些人,面沉如水。

    鳳姐見到尤二姐如此,心中暗恨,果然是賈璉喜歡的模樣。她比別人清楚,尤二姐家常都是穿正室才能穿的大紅衣裳,如今恰逢尤三姐之死方穿得如此素淡,倒辜負了自己今日亦是一身素色,若是她穿得一身大紅過來,那才有的好看!

    賈赦倒是暗歎賈璉有福,得了這麼一個尤物,比自己房裡的齊整十倍百倍。

    看畢,賈母不鹹不淡地道:「這就是咱們家的新璉二奶奶?可有三媒六聘?可拜了父母高堂?我眼前只有一個鳳丫頭服侍我,我可沒見到什麼尤奶奶!」

    賈母疾聲厲色,嚇得尤二姐膽怯非常,不敢說話,暗暗悲傷於自己只同賈璉拜了天地,沒有正經拜了父母高堂,現今由著賈母如此言語。

    賈璉見狀,心裡越發憐惜,忙道:「和她不相干,原是我瞧上了她,才央求珍大哥哥做媒,孫子也是為了子嗣,並不是無緣無故如此。」

    賈母冷笑一聲,道:「為了子嗣?難道鳳丫頭就不能為你生兒育女?」

    賈璉辯駁道:「她已經病得七死八活,哪裡還能有?」

    賈母怒道:「鳳丫頭不能有,你當平兒是死人?所以鳳丫頭病得這樣,你就咒她死?」

    賈璉一怔,不知自己和尤二姐的私房話賈母如何得知,但旋即想到請賈蓉提親時亦曾說過這些言語,彷彿當時很有些人在場,只得磕頭道:「孫子不敢,想是老祖宗聽岔了。」

    賈母道:「我還沒老糊塗呢!你只當瞞得過我去?」

    指著尤二姐啐了尤氏一口,道:「你們家的姑娘,沒人要了不成?什麼的髒的臭的,只管往我們府裡送,虧得鳳丫頭和你好了一場,你就這樣待她!」

    尤二姐頓時紫漲了臉,然而她先前失足,亦無話可說,只得垂淚不語。

    尤氏掩面痛哭,道:「倘或我能略做得一點兒主,何至於此?」

    賈珍不理會尤氏,也不敢說話,以免賈母責罵自己。

    賈母愈發惱恨,正要說話,賈赦突然插口道:「璉兒也沒說錯,為了子嗣計,並沒有出格,若是璉兒媳婦那個哥兒沒掉,現在已經生下來了,璉兒何至於此?因此這件事怨不得璉兒,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璉兒可是孝順父母祖宗呢!」

    邢夫人素來對他惟命是從,忙點頭道:「正是呢,蘭哥兒都那麼大了,璉兒只有一個巧姐兒,並無兒子,老太太難道就忍心大房絕後?我聽老爺說的是,璉兒無錯。」

    聽了這話,鳳姐心中暗恨,隨即一陣苦笑,果然如容嬤嬤所言,自己已是眾叛親離。

    賈母卻是大怒,道:「你當我惱璉兒這個不成?你們也不想想眼下是什麼時候!」

    除了鳳姐,眾人一臉茫然。

    容嬤嬤心中歎息,上樑不正下樑歪,他們根本都不在意什麼國孝家孝,沒把這些當做一回事兒,所以才有寶玉過生日時私自吃酒取樂,賈璉孝期偷娶之事。

    賈母見狀,氣怒交集,不禁垂淚道:「這都是造了什麼孽?」

    鳳姐忙上前安慰,臉上十分憔悴,哭道:「老爺太太如此說,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不然二爺不會闖出這些彌天大禍來!老祖宗,叫璉二爺寫一封休書給我罷,免得我和巧姐兒母女兩個跟著他下大獄裡吃苦受罪,丟了祖宗的臉!」

    說完,又對賈璉哭道:「我早知二爺在外面置了房子有了新人,只是想著到底是我不好,二爺才如此,故一直忍著不說,可是二爺有了新人事小,違了國法是大,我實在是六神無主,只好來請老太太做主,二爺若惱,只管惱我,別怨老太太,老太太也是為了二爺的前程著想。」

    賈璉一臉疑惑,猶自不解。

    王夫人歎道:「璉兒糊塗了不成?國孝家孝,停妻再娶,樣樣都是重罪。」

    眾人聽了,登時相顧失色。

    賈母冷笑道:「你們如今倒怕了?拜堂成親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有今日?」

    慌得賈璉跪在地上磕頭不語,心裡著實後悔。

    鳳姐哭道:「二爺喜歡新人,索性給我一封休書讓我家去,和我父母作伴去,過個一年半載,出了兩重孝,到那時三媒六聘正經娶了新二奶奶,豈不是更名正言順些?」

    賈母沉下臉道:「別胡說,再怎麼著,咱們家也不會不要你!」

    聽到鳳姐這麼一說,眾人想起王子騰如今權勢遠邁自家,不覺打了個寒顫。

    王夫人道:「眼下就聽老太太的,我和鳳丫頭無有不從。」

    眾人連忙稱是,不敢再說什麼了。

    賈母看著賈璉道:「這樣的人進了咱們家,我還怕髒了地兒,可是你做出這些事,我做祖母的不為你想,誰還為你打算?你即刻收拾東西,將她帶進來放在屋裡,也別想什麼新奶奶舊奶奶,這樣水性楊花的人如何配得上你!不過既然拜了天地,就做個姨娘,但是即便進來了,也須得等到一年後圓房,你也收斂些性子!」

    賈璉心中著實喜歡尤二姐溫柔和順,正要反駁,賈母雙眉一豎,冷聲道:「若你不肯也使得,我這就叫人給鳳丫頭一封休書送她回家去,叫她父親給她做主。」

    賈璉聽了,畏懼王子騰之勢,登時偃旗息鼓。

    鳳姐卻哭道:「我並不敢將二奶奶留在跟前,我性子狠,手段毒,眼裡揉不得沙子,倘若明兒二奶奶在院子裡出了一星半點的差錯,二爺不分青紅皂白,豈不都是我的不是?」

    她已在府中作勢,素知下人的唇舌如刀,尤二姐又是個極軟弱的性子,光是那些閒言碎語就能折磨死了她,何況賈璉喜新厭舊,到那時未必守著她一個,全然不必自己動手,但賈璉一定會怪自己,明知結果如何,鳳姐哪裡願意接尤二姐進來。

    容嬤嬤在旁邊聽了,暗暗點頭不語,鳳姐此舉大善。

    賈母歎了一口氣,問道:「那你有何主意?」

    鳳姐道:「還是讓尤奶奶住在外頭罷,只二爺少去才行,只對外頭說二爺新看上的二房奶奶,因是國孝家孝,不敢接入府中,故暫且置了宅子居住,等一年半載後再接進來。」

    如今有賈母之言,王夫人之意,王家之勢,下人之諷,她就不信,尤二姐還能平平靜靜地熬得下去,在這一年內就是有了孩子,也不能留下,自己還不用髒了手,而自己倒可以好好將養身子,說不定一年半載後能得個兒子,到那時和嫡子相比,尤二姐算什麼?

    賈母躊躇半晌,道:「既然如此,且依你所言罷。」

    鳳姐忙跪下磕頭,眾人見她並沒有無理取鬧,也沒有不依不饒,都鬆了一口氣。

    鳳姐的說法當天就散出去了,賈璉只得棄了尤二姐,搬回府裡,心中暗恨鳳姐向賈母告狀,一進門,就聽到鳳姐哭得可憐,跟平兒道:「咱們竟是個賊了,由著二爺詛咒,還不如回家了的好,只是著實不捨二爺,不捨巧姐,只得忍氣吞聲過日子罷。」

    平兒連忙勸慰道:「奶奶今兒個已經十分寬宏大量了,想來二爺知道只有感激的。」

    鳳姐道:「只怕二爺當是我告狀,心裡恨我呢,卻不想想,我若想告狀,哪裡還等到今日?早在他去平安州時我就知道了,只是不忍二爺被老太太訓斥才沒說。寶玉跟老祖宗說了這事,老祖宗也想息事寧人,並沒有告訴我,偏丫頭們多嘴傳出來,太太知道了去問老太太,老太太又安慰我,我想著二爺做的事兒罪名大,不然我也不會跟老太太實話實說。」

    賈璉聽到這裡,想到這些日子以來鳳姐溫柔和順,並不同自己針鋒相對,也不如從前善妒,不免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感激鳳姐隱瞞多日,愧疚自己咒她之心。

    鳳姐早聽到賈璉的腳步聲才有此語,又歎道:「只盼著尤家妹子在外頭好生養著,過個一年半載後進來,給咱們房裡添個哥兒。」

    賈璉聽到這裡,不再往下聽,橫豎眼下守孝,便往書房裡去了,自找清俊小廝瀉火。

    鳳姐得知他住在書房裡,冷哼一聲,收了眼淚。

    次日,賈赦忽然賞了一個丫鬟給賈璉,名喚秋桐,同時還賞了賈璉一百兩銀子,說是他去平安州事情辦得好。

    鳳姐一面叫人給秋桐收拾房間,一面恨得咬牙切齒,對容嬤嬤道:「說什麼是事情辦得好才賞銀子,那位大老爺手裡何等吝嗇,幾時如此大方?何況離辦事回來也有好幾日了,如今只是贊同璉二爺二房娶得好,給我沒臉罷了。」

    容嬤嬤勸道:「奶奶既知道,心裡就該有個主意。」

    鳳姐道:「無礙,橫豎我現今還沒大好,就容這秋桐幾日,有她在,二爺心裡又記掛著尤二姐,她心裡焉能不拈酸吃醋?且由著她們先鬥一鬥罷!」

    鳳姐如此設計,黛玉和雪雁心裡都明白,暗暗一歎。

    雪雁不願再提這些,忽然想起一事,揚聲問坐在門檻子邊玩耍的小荷道:「這都快到八月底了,往日秋天的衣裳早在夏末秋初便送來了,怎麼這會子還沒見影兒?你去問問。」

    小荷走進來笑道:「府裡上上下下都沒得呢,姐姐且等兩日。」

    黛玉已回過神來,也道:「我瞧府裡越發艱難了,故遲了幾日。你問這些做什麼?難道你還急著穿府裡發的衣裳?你箱子裡的衣裳還沒穿遍呢,且比府裡的好。」

    雪雁笑道:「姑娘不差衣服,這些日子做了好幾套,我們這些貼身的丫頭也不急,平常得的料子衣裳也多,還怕沒衣裳穿?只是底下這些小丫頭和粗使婆子們都盼著四季衣裳,這會子不得,不知道又該抱怨什麼了。」

    黛玉歎了一口氣,道:「你說的很是。」

    想了想,方對雪雁說道:「既這麼著,你去取些尺頭來,咱們年年收了許多,白放著霉壞了倒可惜,賞給她們做件衣裳穿,就是府裡遲了幾日也無妨。」

    小荷一聽,忙一溜煙出去告訴眾人這個好消息。

    眾人知道後,果然歡喜,忙都蜂擁而至。

    雪雁起身洗手,取了尺頭出來依言發放,每人只夠做一套衣裳,底下自不免感恩戴德。

    過了幾日,府裡方讓各房去拿衣裳,賈母和寶玉黛玉這裡卻是針線房打發人特特送來的,仍是主子們每人四套衣裳,下人們每人兩套,大丫頭的皆是綾羅綢緞,小丫頭和粗使婆子難免粗糙些,有粗綢的,也有布的,端看身份高低,不一而足。

    黛玉不穿外面做的衣裳,當即就賞給雪雁兩套,紫鵑兩套,因過來看時,見到外面送來的首飾,輕輕驚異出聲,道:「往年都有兩套首飾,怎麼今年只是四根釵子和四個鐲子?」

    雪雁看府裡給自己做的衣裳乃是一件桃紅撒花褙子並一條大紅洋縐裙,另外一套也是十分鮮艷,因南華才死,她雖是下人不好穿孝,但服飾極素,府裡無人不知,故只收起來不穿,聽聞黛玉說話,看了一眼送來的首飾,道:「我們這回還沒有首飾呢。不過,府裡忒不知變通了些,如今國孝家孝,打兩套銀頭面花費豈不是比這金釵金鐲少?後者反而不體面。」

    一隻金鐲二兩重,四隻就是八兩,外加金釵,沒一百三四十兩銀子置辦不得,但是一百三十兩銀子打四五套銀頭面都是綽綽有餘。

    黛玉莞爾,隨即卻贊同道:「你說得很有理。鐲子你和紫鵑每人一對,釵子給汀蘭她們四個一人一枝,且分了罷,橫豎留著我也不戴。」說完,自去房裡吟詩作賦,周鴻才送了幾個絕對過來,說苦思不得,她已經有了,正要對上打發人送回去。

    想起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尤氏姐妹之悲,黛玉愈發覺得自己有福,能嫁到周家這樣的人家,能嫁給周鴻這樣的人,不必為妻妾之爭費心勞力。

    黛玉雖然不在意姬妾存在,但是世間哪個女兒不盼著自己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一時之間心潮起伏,黛玉放下紫毫,寫完,連同早已預備好的四樣鮮果打發人送去。

    不提周鴻接到後如何讚歎黛玉之才華超逸,卻說八月初三是賈母壽辰,因不是整壽,又逢國孝家喪,並沒有大辦,然榮國府何等人家,來送禮的依舊絡繹不絕,直到今日方將各處送來的壽禮收拾妥當,賈母命鴛鴦送了兩匹綢子兩匹緞子過來,說是給黛玉做衣裳。

    紫鵑收了,留鴛鴦說話,鴛鴦自從去年發誓後,果然不再濃妝艷飾,行事更加端嚴自持,紫鵑跟隨黛玉日久,不必為黛玉終身費心,亦是溫柔和平,且黛玉去山海關時,兩人有無數的話兒可說,倒比往年親近些。

    雪雁則陪著黛玉去賈母房裡道謝,賈母年老寂寞,正看著丫頭們抹骨牌,故見了主僕兩個十分歡喜,道:「你們姐妹都在園子裡頑,你怎麼不去?」

    黛玉笑道:「我來陪外祖母豈不好?」

    賈母道:「好是好,就怕你跟我老婆子太寂寞了。」

    黛玉聽了,往屋裡一瞧,果然比往年寥落了,心裡暗暗一歎,決定日後多多過來陪著賈母,想罷,便說笑話來逗賈母開懷。

    忽然有人通報說夏守忠打發小太監來,往日都是鳳姐料理這些事的,如今鳳姐推說身上不好,不願管事,賈母不好強求,便命帶進來,迎面一照臉,雪雁頓時有些恍惚,瞧他細皮嫩肉,眉清目秀,不是王寶卻是哪個?

    雖然時隔幾年,然容貌未改,在雪雁認出王寶的時候,王寶亦認出了雪雁,不覺一怔。

    賈母看出了幾分,問道:「雪雁,你認得這位小公公?」

    雪雁猶未開口,王寶便已搶先說話,笑道:「自然認得,原有一面之緣,卻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不曾想雪雁姐姐竟是府裡的丫頭。」

    雪雁聽了這話,就知道王寶擔心自己說出他貧賤之時的事情,便笑著點頭。

    賈母笑道:「既是認識的,我不打發別人送小公公去太太那裡,雪雁給小公公引路罷。」

    雪雁只得依從,引王寶往王夫人房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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